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大盛魁商号 二

作者:邓九刚



泪横流了。
  张婶的话没有完,“看见你就像是看见我那死鬼张有!他甚时回来呢?你替张婶寻找你有叔了吗?”
  “找了……没找到。”
  “回屋来说……”
  古海娘说,“张婶进屋子里说话吧。”
  张婶走后。古海把二斗子从外面找回来。简略跟杏儿和娘介绍了一番。古海娘说:“一路劳顿,你们先去歇息,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古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着杏儿走进自己房间的。他坐在炕沿上。魁伟的身体一直在轻轻地哆嗦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杏儿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走动着,也没说话。她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脱下古海的鞋。又把袜子脱掉,将丈夫的两只大脚放进水里洗。她的头低着,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脚上。杏儿注意到了古海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她问:“你冷吗?”
  古海没说话。
  “你的身上一股羊膻味儿……好呛人!”
  古海依旧没说话。他光着脚跳下地,取回来一个包袱。把被子拨在一边,把包袱在炕上摊开来。哇!竟然是许多闪闪发亮的东西。他拿起一对银灰色的手镯,“来,我给你套在手上。”
  杏儿犹豫着伸出一只手。
  “那只!”
  杏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你咋哆嗦起来了?”
  “是吗?我哆嗦了吗?”
  “都快筛糠了……你怕甚呢?”
  “我不怕……是不习惯。”
  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上了手镯。杏儿感到古海嘴里吹出来的气直扑自己的脸,还有股子难闻的味道。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躲避着,微小的动作和表情没有逃过古海的眼睛。
  “你嫌我啊?”
  “没有啊……怎么会?”
  “那你皱什么眉头?”
  “是吗?我皱眉头了吗?”
  “那你躲什么?”
  杏儿站起身走到柜子跟前,她在柜子里翻腾了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夹袄。杏儿把那件夹袄给丈夫披在肩上,她发现那衣服太小了,与现在的古海庞大的身体极不相衬。但是这件夹袄唤醒了杏儿的回忆。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了。那时候杏儿也曾经为丈夫洗过脚,就像今夜一样。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则只有十四岁。清楚地记得自己嫁到古家来的日子。想想逝去的时光,杏儿的心里竟然觉着很温馨。
  第二天早上古海还没有起身,前来道喜的人就挤满了院子。许多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都爬在院墙上往里看,目光中是惊诧和好奇,好像是看到鬼了似的。
  杏儿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郁。眼睛虚肿着,把各种糖果、奶食塞给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她用衣服的大襟兜着那些吃食,很快就散完了。杏儿礼让着:“大伙儿进屋子里来吧……”
  古海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抓糖给一个男孩,小男孩害怕地向后缩着。居然哇地哭出来了。孩子的母亲赶忙把孩子抱起来,哄着。
  古海明白是他的脸上那道疤。吓着了孩子。
  古海把手张开伸出去,“你们看——是好糖,可甜呢!是俄罗斯糖果……”
  杏儿走过去从丈夫手里接过糖送给那哭闹的孩子。回头对古海说:“是杰娃的儿子。”“是杰娃的儿子。”
  古海觉得自己的心咚地响了一下。这才模模糊糊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杰娃媳妇。
  “看你的怪样子。把孩子们都吓坏了。”杏儿语调温柔地责怪丈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不知不觉地就发热发烫了。
  “我的样子有那么可怕吗?”
  “变化太大,连我都快认不出了。”杏儿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四岁。”
  “我变成什么样了?”
  “像个……野人。”
  古海摇摇头回屋去了。
  说话的工夫二斗子回来了。衣襟里兜着许多色彩鲜艳的石榴。还没进门呢二斗子的喊叫声就先进了屋子:“九哥!你看看哪!这玩意煞是好看!……”
  “这有什么稀罕!石榴么。”
  “我可是没见过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紧跟着一个老头子气哼哼地闯进来。冲着古海说道:“你们是古海家的亲戚吗?”
  “怎么?”古海笑道,“您是崔老伯吧?”
  “你是谁?我要海子出来说话。”
  “我就是海子。”
  “啊!”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会是海子呢?”
  “是我。崔老伯。”
  “你变化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崔老伯,别着急上火,这是我带回来的兄弟。他没见过石榴,稀罕。我来替他赔您钱。”
  崔大伯很是疑惑地再看看古海,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你是海子带回来的人么。没事了。”
  古海走到屋门口。对围在屋门外边的乡亲招招手说:“进屋来吧!”
  也许是他的样子,也许是他的口音,人们都笑了起来。古海很窘,很尴尬,他不明白那些笑声是什么意思。
  杏儿解释道:“口音都不是家乡口音了。你还不知道呢。”
  晚上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客人都走了,该是母子说说心里话的时候了。但是母子谈话的情形是出乎意料地冷淡和冷静。老妇人听到媳妇的召唤从内屋里走到堂屋里来。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灰蓝色的衫衣,衬衣衣领和袖口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头发花白了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清泪。显得干瘦的手在儿子粗糙的大手中间握着,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堂屋的门。
  古海跪在母亲的跟前呜咽着诉说了别后的情景,母亲的冷静使他感到意外,也让他的担心减轻了许多。母亲既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因为承受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晕厥过去。她坐在太师椅上。脊背直立着。海九年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并且越来越有力了。
  “这么说你被大盛魁开销的事情是真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古海娘这样询问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干瘦的手从儿子的大手间抽出来移到了儿子的头顶上,抚摸着。这是自儿子走进门后做母亲的最亲热的一个动作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儿子:“你给俺说说,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归化城外一个什么村子里做驼户掌柜,是什么意思?”
  “驼户掌柜就是养骆驼的人,俺那个村子里全都是养骆驼的。孩儿在村子里是数得上的养驼大户,院子里圈着好几百多峰骆驼。”
  “不管骆驼有多少,说到底你还是替人拉货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说,“孩儿知道既然被大盛魁开销了就再也没脸面回家乡了。这次孩儿回来就是要接母亲和杏儿的。如今孩儿挣了钱也算有钱了。孩儿会把你们接到归化城去。日夜侍奉母亲以尽孝道。”
  “俺不去,”古海娘说,“俺哪里也不去。小南顺有古家的祖坟。有你爹不散的阴魂。俺在这守着。”
  “我去!”杏儿站在婆婆的身后轻声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十分坚定。
  “不许去!”古海娘说。“俺们谁也不跟他去,自古以来就有规矩,到口外做买卖的人不允许带家眷的。”
  古海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一直在母亲的膝下跪着,低着头沉默着。后来古海娘也不再问什么了。一家人在沉默中消耗着别离十五年之后的重逢时光。
  隔了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古海在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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