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大盛魁商号 二

作者:邓九刚



井。拖着沉重的匣子鞋跋涉了一百多里的驼夫们。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焦渴难耐、疲惫不堪了,都眼巴巴地盼着在程头上卸了驮,舒舒坦坦地躺在房子里喝上口热茶,等着王锅头做饭,哪曾想他们盼到的却是一眼枯干的骨井。没有水熬茶,没有水做饭,没有水饮马、饮狗,更没有水饮骆驼。饥饿、干渴、疲累与失望搅在一起酿造出愤怒。粗野的叫骂声疾雨般地砸向领房人牛二板,许多双愤怒的眼睛都逼视着领房人,许多双粗大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推搡着他。牛二板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自信的、威风凛凛的神态一扫而光,呆痴的表情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师父!”二斗子叫了一声扑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万拿胳膊一挡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要干什么?”矮小的二斗子被淹没在了身躯高大的驼夫汉子群中。
  王锅头把二斗子拉到了一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添乱了。”
  二斗子说:“我怕师父吃亏!”
  “我操你的祖宗!牛领房!”
  “你领的这是什么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淘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淘不出水来,咱们就喝他的血。”
  “你以为那五倍于驼工的工钱就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呢,咱还给他另加着八两上等的大烟膏子呢!”
  ……
  被愤怒的驼夫和掌柜子们团团围住的牛二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眉头皱成圪蛋,牙齿在紧闭的双唇后面咯嘣咯嘣响。他把自己的辫梢咬在嘴里嚼成了碎末,狠狠的目光停在了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胡德全和刁三万、王锅头交头接耳一番。用手拨开叫骂不停的驼夫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牛领房,俺们出一百两银子的大价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驼队往枯井跟前领的……”
  “还有整整八两大烟膏子呢。”刁三万喊。
  牛二板的眼珠转了转,仍没话。
  “你说该咋办吧!牛领房!”胡德全的情绪也是怒不可遏。
  “你们让领房人的脑袋清醒清醒!”戚二掌柜说:“依我看大家先歇息着。让牛领房坐下来想一想。他牛家祖孙三代做领房,算起来在这驼道上跑了也快一百来年了,再没有谁能像他对驼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办法的。”
  经验老到的王锅头也劝大家:“大伙儿别吵吵了,这会儿就是吵翻了天,骨井里也不会冒出水来的。就是立马把牛领房剁成八段也没用。这会儿要紧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狂躁的驼夫们都安静下来,几十双满含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复。二斗子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师父挨一顿臭揍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二斗子拉了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师父,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势这么旺的地方会没有水!”
  牛二板从惭愧与沮丧中清醒,“扑”地一口将嚼碎的头发与辫子一起吐出,说了声:“走!”抓起辫梢一甩。那长长的独根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两圈。
  漠漠荒野,夜风砭人。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顺着一面漫坡朝低凹处、草势繁茂的地方走去。二斗子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叫了两声,说:“师父。你饿不?”
  牛二板说:“不饿!”抡开手中的铁锨将一排披碱草拦腰斩断。二斗子紧跑几步跟上师父,一边解开裤带把直向下滑的裤子往上提提,将裤带重新勒紧。二斗子听见师父说:“把鼻子放灵泛点儿。往草深的地方闻……咱俩人分开寻。”
  师徒俩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弯着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们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气息仔细地过滤、分辨、筛选、鉴定。鼻子的嗅觉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同时,听觉与视觉相对受到抑制,驼队的嚷嚷争吵声听不见了,躲在不远处深草丛后面的五六双闪着残忍绿光的狼眼也被他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们低着头在草尖上嗅着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狼眼里放山的交叉的绿光慢慢地结成了一张网,正将他们罩住,并且越收越紧。
  是命!完全是命!那天夜里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了同一个目标,而把二斗子轻轻地放过去了。狼们很耐心地散开一个包围圈。跟着牛二板走了十多里地。在牛二板终于找到了泉水。一边呼喊着二斗子一边欣喜若狂地挥锨挖下第一锨的时刻,恶狼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喉咙。二斗子只听到师父被狼咬断的半截子呼叫,朝着师父跑过去。在朦胧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一只站立起来的狼。从后面把两只爪子搭在了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两只狼正从前面向师父进攻。
  二斗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发出了呼喊,铁锨抡圆了在头顶挥舞着冲向狼群,他连着两次的攻击打断了两只恶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铜头铁屁股麻秆秆腰。两只被打断了腰杆的恶狼滚在地上发出毙命前的绝望嗥叫。三只,也许是四只正在向牛二板攻击的狼被二斗子的勇猛突击打乱了阵脚,纷纷放下猎物跳出圈外,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围着二斗子打转嗥叫。二斗子拔了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地扭在一起,燃起一个火把。一边抵御着恶狼,一边照着师父,察看他的伤势。牛二板头耷拉着,脖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黏稠的血从伤口上翻着的窟窿向外涌。二斗子用一只胳膊抱着牛二板,一只手高举着火把,拼命地摇着师父的身体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恶狼的牙齿把牛二板的喉管整个地切断了,他嘴唇拼命地翕动。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来他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二斗子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马鞍形的,两座山相连的地方凹了下去。二斗子知道师父是要他记住那座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窝。二斗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把马鞍山编进《驼路歌》。骨井已经干枯,《驼路歌》中原来的那段词不能再用,二斗子呜呜咽咽地把四向新编的歌词唱给师父听。
  没等二斗子唱完,牛二板就断了气。
  这个驼队领房人,这个英武剽悍的汉子死了,死在了他刚刚找到的泉水旁边。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一滴鲜血,为《驼路歌》的歌词做了一次修正。
  听到呼救的驼夫汉子们及时赶到。帮着二斗子把狼群赶跑了。
  黄昏的时候草原上下了一场小雨。雨滴毫无障碍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地砸在草丛里,溅起一团水雾。远山近景都变得模模糊糊。镶着灿烂白边的黑云一路翻滚。把焦脆的雷声丢向湿淋淋的草原。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狗纷纷夹着尾巴躲到身躯庞大的骆驼肚子下面。散布在草滩里的骆驼以它们的睿智预感到了这场雨会下得很久。它们一个个都仰起脑袋大张着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齐齐按顺序排列着的货驮子摆成了四方形,都盖着苫布,在草原上盖出一座临时的小小驼城,“城”的中央是用苫布搭起的房子。房顶中间的天窗一团一团地卷起燃烧的干柴的青紫色烟雾。紫色烟雾被雨滴打散,沿着房子四周卷落下来。诱人的饭香裹在白色的热气中包围着房子。草原的空气是透人心肺的清爽。
  二斗子走到骊马的跟前。弯腰扯开马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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