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刚到陌生人家做客的大孩子,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卓玛为他递来滚烫的酥油茶,他不知该用左手去接好,还是右手去接更自然。最后他懵懵懂懂地把头伸了过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羔羊。
  “扑哧,”达娃卓玛笑了,坐在了他的身边,将茶碗喂到玉丹的嘴边。那时,他喝下的不是醇香的茶,而是达娃卓玛迷人的乳香。他禁不住战栗起来。
  “阿弟,你病了么?”达娃卓玛把手摸到了他的额头上。
  玉丹抖得更厉害了,不是他的身子在抖,而是他的心在剧烈跳动,就像一只兔子,要从胸膛里嘣出来。
  他把她的手从额头拿下来,捧在自己的胸前,“卓玛……卓玛……”
  “你的口里含了冰啊,玉丹?是不是一个人在牧场上,没人和你说话,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不。我不是一个人在牧场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没有人与我说话,我天天都在和你说话呢,连梦里都在和你说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玉丹想说这些话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颤抖,他的舌头仿佛已不存在,不是被一块冰冻僵硬了,而是被爱融化了。
  那个晚上他确实被爱融化得没有自己了,火塘里就像滚进去了一万个太阳,烧得他燥热难当。当他被达娃卓玛拥进怀里,他的战栗搞得木楞房都抖动起来,外面的牛羊也被惊得骚动不安。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体香竟然会令人窒息,教人晕眩。他一会儿感到自己被这种温暖而迷醉的气流吹得飞了起来,比一只雪山上的山鹰飞得还要高、还要远;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掉进了由温香的肉体构成的湖泊里,他沉溺其间不能自拔,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的手是多余的,脚是多余的,甚至连身子也是多余的。只有他的一颗心在达娃卓玛温柔的胸脯前横冲直撞、寻找出路,撞得达娃卓玛胸口也一阵阵生痛。达娃卓玛已经有半个月当妻子的经验,她知道男人想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她略带羞涩地指引着玉丹,在黑暗里的激情中畅游。可是这个家伙已经完全乱了章法,他固执而胆怯,莽撞又谨慎。他胸膛里的烈火在熊熊燃烧,身体内的激情在汹涌澎湃,他却打不开黑暗中的门。
  于是,他只有在达娃卓玛的怀里嘤嘤地哭泣。
  本来,达娃卓玛已经把自己投入进去了,她的身子已经在起伏,她的喉咙里也禁不住发出轻轻的呻吟。对于达娃卓玛来说,这两兄弟就像一个男人一样,都是自己的丈夫。她要在他们面前公平地尽到自己当妻子的本分,就像阿爸说的那样,左边的脸是脸,右边的脸也是脸。可是那个情场上的新手根本不明白这些,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太剧烈,伤害着达娃卓玛了。他竟然爬起来跪在达娃卓玛早已裸露的身体前,“你怎么了,卓玛姐姐?”
  “唉!”达娃卓玛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下他来,“快躺下来吧,听话,啊?我给你说说峡谷里最近发生的事吧。”
  就这样,夫妻间的新婚之夜就成了姐姐跟弟弟讲故事。家里的那头花犏牛下了小牛犊了,它不是花的,而是全身白色。云丹寺的喇嘛说这是一头神牛,要我们好生饲养。前几天来了一场冰雹,东岸迦曲寺的喇嘛作法术想把冰雹赶到我们西岸来,但是贡巴活佛叫人抬出大法号,把飘过来的雹云给吹过去了。你阿爸从汉地进了一大批货,有普洱的茶叶、四川的丝绸、大理土布,还有百货、铁器、盐。马脚子们已经作好了出远门的准备,下个月就出发了。你哥哥这次跟我阿爸一起去,他一去就要一年才会回来,以后我就天天陪你过日子啦,你要快快长大,家里的事就指望我们俩替老人操劳了。东岸朗萨家族的大少爷娶了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她漂亮得就像格萨尔王的王妃。峡谷里的女人都说,要是男人们都娶狐狸变的女人做妻子,世道就要乱了。听说那个女人身上会发出来一股妖气,把从她跟前过的男人迷惑住。
  玉丹在达娃卓玛娓娓道来的温婉细语中竟然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睡过去了。自到高山牧场独自放牧以来,玉丹从来像没有今晚睡得这样香甜,这样温暖。他连梦都没有做一个,这是他在达娃卓玛走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想把美梦留住,却忘了在比梦更美好的时光里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那场冰雹过后,澜沧江东岸一片死气。朗萨家族眼看今年地里的庄稼又将颗粒无收,而对岸的都吉家却是一派生意繁忙的火热景象。西岸人们已经在打点货物准备去拉萨了。想一想吧,一队马帮至少也有一百来头骡马,一驮骡马驮出去的是汉地的商品,驮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天旱地涝,虫害风灾,都不能阻挡都吉家的马帮赚钱的势头。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让都吉这个黑头藏民的后代占尽了呢?朗萨家的白玛坚赞头人想。都吉算个什么东西呢,他的爷爷,从前还是朗萨家族的佃户,可是现在你看看这个黑头藏民的孙子吧,他的财富可以把澜沧江水堵起来,如果他愿意的话。这几年都吉家的威风盖过了澜沧江东岸的朗萨家族,似乎连山坡上的杜鹃花儿都明了,它们年年开得都比东岸更茂盛鲜艳。
  “看来我们该去雪山上狩猎了,也许神灵会像上次那样带给我们吉祥的好运。”白玛坚赞头人站在自家碉楼的走廊上,看见院子里的贝珠和那只终日跟随着她的山猫,忽然想起这个女人给家族带来的满圈的牛羊。他实在忍受不了峡谷里的闷热和死气了,他希望再追到一只会给人带来意外惊喜的动物。
  三天以后,头人的狩猎队伍将一头野鹿围在一座不大的山头上,那是一头少见的有六只犄角的漂亮母鹿。对这种家伙不能一枪打死,人们需要不断地激怒它、追赶它,把它撵到实在跑不动为止,这样它强健有力的心脏就能分泌出更多的鹿血。让它在惊恐中为渴望喝到鹿血的人贡献出自己生命的精华。头人吩咐两个儿子各带几个小厮从不同的方向追赶,贝珠紧跟在达波多杰的后面,她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在她还是一头狐狸的时候,她是被追杀者;现在她摇身一变,不仅是朗萨家族的少夫人,还成为了一名骄傲的狩猎者。
  在快追到山顶时,扎西平措已经隐约看到了野鹿的身影,但是他娇柔的妻子却爬不动那些越来越陡峭的山路,慢慢拖在后面了。扎西平措往后面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一个小厮说:“照看好女主子。”然后就向前追去了。
  可是不多一会儿,大少爷就在丛林那边叫那小厮赶快上去,他已经把野鹿堵在一道山崖边啦。仆人走后不久,忽然密林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凭经验,贝珠认为那是一头大野兽,她想点燃手中的火绳枪,可是一个黑影猛地扑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枪。
  “别开枪,嫂子,是我。”
  佛祖!达波多杰满头是草地站在了他的枪口前。
  “你跑到我枪口前来干什么?”贝珠嗔怪道。
  达波多杰笑嘻嘻地说:“来保护你呀,嫂子。”达波多杰看见他嫂子的目光里波光潋滟,像阳光下不平静的湖面。
  “噢,阿弟还是一个有心人啊。”贝珠伸手将达波多杰头上的几根草捋下来,“你的帽子呢?”她温柔地问。
  “跑丢了。”当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额头上时,达波多杰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呵呵,你这个家伙啊,大家都在一心追赶那头鹿,都说它会带来吉祥。”贝珠妩媚的眼光像这个明媚春天里到处飞舞的蝴蝶,在达波多杰早已乱成一团糨糊的脑子里飞呀飞,他已经分不清哪是嫂子明亮的眼睛,哪是脑海里飞舞的蝴蝶。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我的心里没有……没有野鹿,嫂子。”
  “那你心里有什么啊?”两只蝴蝶又从她的眼睛里飞出来,盘旋在那个晕乎乎的家伙的脑袋上。
  “只有嫂子。”他就像说梦话一般,话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是吗?”她把眼光里的蝴蝶收了回去,意味深长地说:“可是有的人只想到抓到那头野鹿。”
  “那只野鹿再也不会变成像嫂子这样漂亮的姑娘啦。他们都是傻瓜。”达波多杰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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