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达波多杰和一只狐狸在阴暗的卧室里较量时,一支搜山的红汉人队伍发现了一个藏在山洞里的修行者。他们其实一直在暗中监视贵族头人们的动向,悄悄地把所有的路口和制高点都置于他们的枪口之下。可是他们却没有料到这个修行者最终会打乱他们的作战计划。
修行者被带到红汉人的营房。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浑身发绿,行动迟缓,沉默寡言,年龄在五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因为红汉人从他饱经风霜、头发胡子一样长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红汉人在搜他身时,发现了他腰间的一个盛人骨头的小口袋,他们问他这是什么。修行者轻声说:
“是一个回家的母亲。”
这是他在红汉人面前说的唯一一句话。一个叫格茸的老翻身农奴一直在给红汉人带路,可他也没有认出这个修行者。他对红汉人说:“别管他了,这些苦修者只为自己的来世修行,而不会管人间的烟火。”
红汉人的军官问那个修行者:“喂,大爹,你要吃点东西吗?”
修行者木讷而沉默地望着他。
军官又对自己的警卫员喊:“小刘,带这个大爹去洗个澡,剪剪头发,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真是可怜,饿得像个野人。”
格茸感叹道:“修大苦行的人都是这样。金珠玛米真是‘菩萨兵’啊。”
警卫员小刘过来把修行者带走,他几乎是被架着走的,因为他似乎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警卫员把他带到营房后面的一道僻静的山崖下,那里有一个木头搭建起来的临时澡棚。他给他提来一桶热水,还抱来一件红汉人穿的黄色军大衣,示意他洗完澡后穿上。
来自内地的警卫员小刘后来一直没有想明白,那人怎么可能从戒备森严的部队营房消失掉。他身后的山崖至少也有十多米高,别说这一阵风都能将这个修行者吹倒,就是部队侦察连那些身经百战、身手敏捷的弟兄,也不可能翻越这道山崖。可是,他的确失踪了。洗澡水一动未动,抱去的军大衣也原样摆在那里。为此警卫员小刘被关了禁闭,因为部队首长担心这个修行者是叛乱分子派来的探子。不过格茸大爹安慰红汉人的指挥官说:“这种人都是些有高深法力的疯子喇嘛。过去我们峡谷西岸都吉家的儿子,磕长头去拉萨做了一个苦修瑜伽士,听说他有一天坐在山洞口就飞到天上去了。唉,都吉家现在绝户了啊,从前是多兴旺的一个大家族啊”
峡谷里的风云变幻,像夏季里的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是黑云密布。就像达波多杰的命运,昨天他还是备受红汉人尊敬的副县长,今天他就被参加反叛的贵族头人们推为头领,有将近一千来号人马跟随在他的宝马贝珠后面。另外一个贝珠被推为副头领,因为她不仅代表骄傲的朗萨家族,还出人出钱出枪最多。按照贵族头人们的商定,他们要先攻占县城,驱逐那里的红汉人,让雪山峡谷重新回到神灵的统治之下,然后把这些年跟着红汉人跑的黑头藏民要么杀掉,要么役为奴隶。有身份有财产、屁股却坐在红汉人那一边去了的贵族头人,所有的财产全部没收,分给那些参加过叛乱的头领。贵族头人们已经达成了默契:叛乱不过是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
在叛乱开始之前,贵族头人们还要做一件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事情,那就是祭神,迎请藏族人的战神前来帮助他们与红汉人开战。
祭神仪式选在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处高山牧场上,各家族、部落的头人们带来了自己的人马,闹闹嚷嚷地撒满牧场。一些人是武士打扮,而另一些人则穿上了节日盛装,叛乱队伍看上去花花绿绿,色彩纷呈。他们中有贵族头人们的家丁武装,有被裹挟来的佃户奴隶,有寺庙里的喇嘛,有说唱艺人,还有做法事迎请来的三个战神,五个密修身形的阎王,七个不同颜色的魔鬼,十二个能呼风唤雨的神巫,以及二百八十个雪山下的阴魂。神巫和喇嘛们在草地上设置了祭祀的坛城,供奉了各路战神,保护神,也邀请来了魔鬼为他们壮胆,请他们入席,并奉为上宾,还献给他们哈达和酥油茶。神巫们经过一番复杂烦琐的仪轨,宣布说他们已经和魔鬼结成了联盟,当康巴人的马队向红汉人发起冲锋时,魔鬼将在峡谷里施放出自有人类以来最肮脏污秽的毒瘴,让红汉人在来世统统转生为地上爬行的动物,再不能投生为人。
那个没鼻子的基米,就像一个即将要抱孙子的老人家,乐颠颠地在队伍中窜来窜去,他对达波多杰说:“老爷啊,英雄出世的吉祥日子终于到啦。”
“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呢?”达波多杰骑在宝马上,感到未来就像雪山上面的云雾一般虚无缥缈,难以把握。在回到峡谷之前,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天生当英雄的命,总有一天,他会在战场大显身手。可当这一天来到时,他却不得不用悲壮的口吻说:“我只知道自己的命运,要么是一个英雄,要么是一副尸骨。”
神巫们即便能升天入地,把天上的神灵和地下的魔鬼都迎请来,可是他们却不知道红汉人已经把这片高山牧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支强大而精锐的部队悄悄占据了牧场周围的所有山头。他们得到了严格的命令,牧场上的人马只许进,不准出。待他们表演够了,要向县城进军时,部队发起进攻。红汉人的炮口和机枪,已经把出牧场的山口封得连一只鹰也飞不出去了。
王县长跟随部队参加了这次行动。他对带兵的一个团长说:“先给他们一点警告吧。里面有许多人都是被裹挟进去的普通藏族人,还有些上层人士也是我们今后要团结的对象。”
团长担心这样会暴露部队的战术意图,失去战斗的突然性和隐蔽性。在他看来荡平这些乌合之众,半个小时就足够啦。不过,他还是让王县长派了一个叫阿旺的藏族人去送一封劝告信,他告诫阿旺,千万不要让牧场上的人知道我们的意图,他们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团长还递给阿旺一块哈达,让他折叠起来藏进帽子里,如果他的生命遇到危险了,就摘下帽子挥舞哈达,然后就地卧倒,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金珠玛米会保护他的生命的。
阿旺是一个刚被解放了的奴隶,对未来的新生活正充满希望。他骑了一匹快马冲进牧场,将信交到了达波多杰手中。
达波多杰看了看这个勇敢的信使一眼,问:“我认识你吗?”
阿旺不卑不亢地说:“不,可我认识你。小时候,我的背是你的马墩石。”
“噢,你现在有出息了。”达波多杰拆开了信。
“谁写的信?”贝珠在达波多杰身后问。
“王县长写来的,”达波多杰心事重重地念道,“让我们放下武器,各自回家,人民政府既往不咎,否则大军到来之际,区区抵抗,不足为战。惟忧峡谷和平不久,百姓安康,战火再起,生灵涂炭,人神不容”。
“哼,他们倒来说人神不容了?”贝珠恨恨地说,“来打劫我们的土地和寺庙的财产时,那才是神怨鬼怒呢。”
达波多杰懒洋洋地回头看她一眼,这个女人心中只有土地和财富,并不是为了让他成为女人心目中的英雄。只有那个怀揣英雄梦想的老小孩没鼻子的基米,才是真正想在战场上看到一个拥有‘藏三宝’的英雄的诞生。
算了吧,就算是为了不让一个老人家失望,我也得跟红汉人干一战。
达波多杰把信揣进袍子里,问阿旺:“告诉我,红汉人在哪里?”
“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说实话吧,阿旺。我会还赏给你牛羊的。”
“晚了,达波多杰。”阿旺直呼其名,再不叫眼前的这个人老爷:“红汉人还给了我们‘新藏三宝’呢。而你们从来没有。”
“嗬!‘新藏三宝?’”达波多杰嘲笑道,“看看你骑的那匹驽马,大概还跑不过一只羊;看看你的刀,切酥油都会卷了刃;你的枪呢,不好意思带在身上吧。这就是红汉人赏给你们这些黑头藏民的‘新藏三宝?’”
“不是。”阿旺高声回答道:“红汉人给我们藏族人送来的是翻身、自由和土地三样宝贝。这可比你的‘藏三宝’金贵多啦。”
“反了!哪有这样跟老爷说话的。”贝珠大喝一声,“把这小厮吊起来,打他几十鞭,看他的舌头还敢不敢朝红汉人那边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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