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尽管东岸有精明强干的白玛坚赞头人执掌着尊贵的朗萨家族,可是峡谷里的财富这些年来似乎都流到西岸那些赶马人家里去了。白玛坚赞头人对此深为恼怒,他常常站在峡谷的东岸,望着那边在驿道上进进出出的马帮队伍,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澜沧江水,流得也没有西岸那些家伙们的银子快!”
  朗萨家族历史悠久,据称是吐蕃赞普们的后裔,但是一千多年来,像江水一样无情的命运将曾经显贵的古老家族冲到了藏东的澜沧江峡谷里。虽然在白玛坚赞头人头顶的发髻中,那个象征着贵族世家的一寸见方的金佛盒,依然闪亮如初①,他天天都用一块英国丝绒布仔细地擦洗它,从不让身边的仆人做这活儿,那是头人每天早上起来的必修课。他总是一边擦洗一边在心里祈祷神灵保佑家族再度振兴发达。
  可是白玛坚赞头人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头上的白发,比财富增长得还要快;脸上的皱纹,比澜沧江切割出的大峡谷还要深;从身体内流走的精力,比大风吹走的往事还要多。白玛坚赞头人站在峡谷里,常常有被风干了的感觉。——被无情的岁月风干,被贪婪的欲火风干,被魔鬼们呵出的一口口瘴气风干。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只峡谷里的狐狸,也可以把一个古老家族久远的血脉吸干。
  朗萨家族每年都有到高山牧场上去狩猎的古老传统,这既训练了后代们的骑射本领,也不失为家族的一次势力展示。那时雪山下奔跑潜藏的动物比牧场上的牛羊还多,但要猎杀它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有些是神灵豢养的,有些则是魔鬼的帮凶。在这年寒风凛冽的一个冬日,头人的狩猎队伍和一只狐狸不期而遇。
  那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在狩猎队前方约两箭远的地方拼命逃窜,就像一团地火从山冈上滚过,而比火更夺人眼帘的,则是那狐狸仿佛在燃烧的毛色。它在疾风中奔逃、跳跃,肥硕而健美的臀部抖动出一路的妖气,把在后面追赶的男人们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使他们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下的女人在快乐的巅峰时的起伏和妖娆。有几个猎手禁不住打起了尖锐的口哨,连近日来总是郁郁寡欢的头人也骑在马上哈哈大笑。那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追逐一只红色的狐狸,而是像在扑向一个面对男人仰面躺下、臀部在扭动摇摆的风骚娘们儿。
  其实,通常人们在峡谷上方的草场和森林里见到的都是些黄色和灰褐色的狐狸,红色的狐狸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珍贵的皮毛。一个骁勇的康巴男人头上的高统狐皮帽会让他显得更加高大威武,如果它是一顶红色的狐皮帽呢?佛祖,只有尊贵的家族的主人才可配得上戴啊。
  头人的狩猎队伍里跟着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管家益西次仁以及几个小厮,马队在山道上踢出的火星溅落到峡谷里,把山茅草都点燃了。那红狐最后被逼到一道悬崖下,一眨眼就不见了。人们围着这扇不大的岩壁找了半天,终于在陡峭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管家益西次仁说:“老爷,这不可能是个没有底的山洞,我们用烟把那家伙薰出来吧。”
  白玛坚赞头人哈哈笑着说:“但愿你们不要把它的毛熏黄了。”
  阵阵的浓烟在旷野里的风吹送下灌进洞里,不多久,洞里就忽然传一阵轻微的响动,两个身手敏捷的小厮饿虎扑食般压向洞口。浓烟中只听到一个小厮高喊:“我抓到它了!”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荡开来,就听那小厮惊叫起来,“哎哟,它咬我!妈的,怎么是一只山猫?”
  烟雾散去,人们看见,被按在地上的确实是一只黑色的山猫。它身上褐色的斑点就像魔鬼嘲笑后飞上去的唾沫。
  “狗娘养的,撒下的是青稞,结出来的却是稗子。”白玛坚赞头人恨恨地说。
  可是,比红狐变成了山猫更让人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哩。山洞里忽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啜泣,那是让所有的铁血男儿听了心都会软化的温柔刀子;那哭声带着的眼泪虽然你没有看见,可是它就像你在清晨里看到的甘露。它仿佛不是从山洞里飘出来的,也不是从一个女子的口里哼唧出来的,而是天国的仙女在唱一支让人骨头发酥发软的歌谣。
  那半壁上的洞口不要说一个女子,就是一个好猎手也难以钻进去;更不用说这深山僻野里,哪来比这优美动人的歌声还要娇弱撩人的女子?除非她是格萨尔王的王妃。
  “我进去看看。”头人一向莽撞剽悍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今天一如他血性张扬的个性,放下猎枪就要往洞里钻。他是一个满头鬈发的家伙,那炸开了的头发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叛逆和桀骜不驯。
  益西次仁一把拉住了他,“小少爷,让阿旺先进去看看吧。”
  达波多杰回过头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该属于我的吉祥,别人拿不走;该是我的祸,谁也不会要。”
  他身后的白玛坚赞头人颔首赞许。头人的儿子就应该这样,不管面对魔鬼还是仇敌,都要展现出尊贵家族的骄傲来。
  达波多杰像深入虎穴的英雄一般地爬进去了。那天,当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康巴男儿的英雄气概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人生中会有这样荒唐的一幕。
  达波多杰把那个女人从岩壁上抱下来时,所有的男人不是感到害怕,而是觉察到了生命的残酷;这不是为那孤独地栖身于岩洞中的女子,而是为自己为什么在命运中没有和这样仙女般的姑娘相遇。她不仅仅是漂亮绝代,而是带着一股美轮美奂的妖气。凡人是不可抗拒这种妖媚之气的。
  白玛坚赞头人直截了当地问: “你就是那只红色的狐狸变的么?”
  “是的。”女子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妖了。”白玛坚赞头人拉起了弓箭。
  “不,阿爸。”达波多杰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那是他一瞬间的决定,也是他一生的苦难选择。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山谷里的风都打了个哆嗦。这个被峡谷里的姑娘们称为“鬈毛多杰”的家伙,是个自有人类以来的旷世情种,既野心勃勃,又儿女情长,尽管他今年才十八岁。
  “小少爷,可可……她她她她……她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啊!”管家益西次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们藏族人还都是猴子的后代哩。娶狐狸做妻子有什么错。”达波多杰一点也不考虑一个男人和狐狸精变的女人在今后漫长的爱情岁月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因为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有些女人,即便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就像被达波多杰挡在身后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那样,但是男人们还是要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地爱她。
  “峡谷里那么多貌美的女子,你偏要爱上一个长过尾巴的。”白玛坚赞头人嘀咕道。
  “我现在看不见她的尾巴,只看见她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脸庞。阿爸。”达波多杰沉静地回答他的父亲。
  “不管你是一只狐狸还是一个漂亮女人,”头人想了想又说:“妈的,世上有几个男人不被狐狸精变的女人弄晕了脑袋瓜呢?你跟我们走吧,让我们看看,是男人更聪明,还是狐狸更狡猾。”
  这个美得惊世骇俗的漂亮女人就这样被带回了尊贵的朗萨家族,据她自己说她叫贝珠,随同她一起来到家族的,还有那只被抓获的山猫。贝珠说那是她的一个妹妹的转世,如今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世界上,就只有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了。峡谷里任何一个男人第一眼看见她时,都会忘记了她是一只狐狸的身世,也忘记了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成功地使人们相信,她过去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美搅动了整条峡谷,就像大风横扫了乌云,洪水带走了泥沙,暴雨荡涤了尘埃。她在家族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长辈对她疼爱有加,常常被她的小花招搞得一会儿泪水涟涟,一会儿喜笑颜开;年轻的一代则在火塘边被她的眼波绊倒,在走廊里为她的笑声心痛,在月光下为她裙裾的窸窣声夜不能寐。更严重的是,她的妖气迷醉了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那是一种真实甚至可以嗅到的气味,比酥油茶的乳香更诱人,比青稞酒的醇香更甘洌,而和狐狸的腥气相比又更甜腻。它不是从她的口中或者身下沁出来,而是从她顾盼有情的眼波中流淌出来的,就像从一口深不见底的魔洞里冒出来的雾气,弥漫在她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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