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那片大地从来都是被天上的雨水滋润,被皑皑的白雪覆盖,被烂漫的花儿装点,被灿烂的阳光抚摸,被绵绵的情歌催生,被吟诵的经文浸染,被春牛放出的香屁熏绿——每当牧童听到牛儿放出畅快的屁声,他就知道,春天要来了,大地要变绿了。
现在贡巴活佛眼前没有牧童悠扬的牧歌,也没有春牛惬意的香屁。大地在沉沦,在流血,活佛慈悲的心也在流血。他和几个高僧搭建的坛城已经被西岸百姓的鲜血洇红了。活佛这时站起来,对身边的一个喇嘛说:
“众生正在被魔鬼驱赶,往地狱里奔。让我们来看看,一个老僧在这个时候,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离开了坛城,向还在血战搏杀的双方走去。西岸坚守关隘的百姓已经纷纷退却,他们对他说:“活佛,不能再往前了,魔鬼已经钻进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心,他变得比吃人的魔鬼还要凶残啦。”
贡巴活佛说:“去寺庙里吧,至少那里还有我们的护法神在。”
本来身材瘦小的贡巴活佛在那一刻仿佛显得特别高大庄严,他把众生挡在刀箭的身后,挡在地狱的门口。他来到山道的一个拐角处,那里仅能容一匹马擦身而过。活佛在山道上盘腿坐了下来,要在这里做一次生与死的禅坐。
东岸追击的马队挟带着雷鸣般的蹄声滚滚而来,但是忽然就像奔腾的洪水遇到一道坚固的岩壁,山道上霎时寂静无声。剽悍的铁骑被一个活佛的禅坐镇住了。
白玛坚赞头人提马上来,他看见贡巴活佛手捻佛珠,双目微闭,嘴唇轻轻启合,温婉流畅的经文像甘露一般撒播在杀心四起的康巴骑手心田。他们都刀入鞘、箭入囊,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山道上不敢向前一步。
“贡巴活佛,让开道!”白玛坚赞头人色厉内荏的喊道。
这一声大喝并没有吓倒贡巴活佛,倒把东岸的康巴骑手吓得心惊肉跳,连胯下的战马都在打哆嗦,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谁敢这样对一个活佛说话。因此,骑手们感觉到山谷里的风声都在嘲笑自己的头人。
“尊敬的白玛坚赞头人,看看我的身后是什么?”贡巴活佛端坐如一尊石像,让人感到他已经在那里了一千年。
“你身后还会是什么呢?”白玛坚赞头人的马在狭窄的山道上转了一个圈,他感到有些驾驭不住自己的坐骑了。“不过是一条山道而已。”头人傲慢地说。
“是通往地狱的道路啊!东岸善良的康巴骑手们,大地可以承受一切,但绝对承受不住人间沉重的恶行。一个贫贱的僧侣,能为你们奉献的唯一慈悲,就是站在地狱的大门口,阻挡你们奔向死亡的脚步。”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贵。”白玛坚赞头人一挥马鞭,对身后的康巴骑手们喊道:“给我冲过去。”
可是,没有一匹马迈得开脚步,也没有一个康巴骑手有面向地狱的勇气。并不是他们怕死,而是他们害怕大地也承受不了自己马踏活佛的恶行,地狱之火喷涌而出。谁都知道,在地狱的烈火中,不知道要经受多大的煎熬,才可以转生为人呢;他们也知道,在这片庄严的佛土上,还没有谁敢打马从一个活佛的身上跃身而过。
白玛坚赞头的内心中再怎么被魔鬼所操纵,但他也没有马踏活佛勇气,就更别说其他被征召来的门户兵和康巴骑手了。就在局面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时,马队中忽然传来击擦火镰石的声音,人们惊讶地看见一支火绳枪被点燃了。
是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这个从来只会动脑子而不动手的家伙,此刻骑在马上,平端着点燃了引线的双叉火绳枪,对准了贡巴活佛。
不要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喊。连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此时竟然想扑过去夺下哥哥的枪,因为他认为这太丢朗萨家族的脸啦。只是他跟他哥哥隔着两个马身,他从哥哥有些狰狞的脸上,看到了他身后的地狱若隐若现。
枪上的引线在“嗤嗤”地燃烧,人们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贡巴活佛依然坐如磐石,从嘴唇里流淌出来的经文依旧平和温婉。白玛坚赞头人脸上荡起一丝笑容,这才是朗萨家族有血性的后代啊。
头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像山上的花儿那样问心无愧地自如开放,也没有理由像升上雪山顶的太阳那样绚丽灿烂,他只听得“轰”地一声炸响,他的所有阴谋顷刻间化为泡影。
活佛始终是佛,在人们的心灵里已经端坐了上千年,而他的只会放冷枪的儿子扎西平措,却浑身是血地被炸下马来了。
那是被神力控制了的一刻,火绳枪无端在扎西平措的手上炸膛了。头人的马队一时大乱,扎西平措的三个手指飞到了天上,脸上的血和硝烟混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像刚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小鬼。白玛坚赞头人恼怒地大喊:“狗娘养的,我们迎请的护法神呢?怎么不来帮帮我们?”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打仗啊,谁还敢在一个活佛面前跃马横刀啊?康巴骑手们纷纷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许多人连马都不敢骑了,因为他们在一个活佛的悲心面前,感到了羞愧。
7.超度
峡谷两岸的战事暂时被贡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云丹寺的一帮专事超度亡灵的喇嘛在寺庙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超荐所有战死者亡灵的法会。他们被称为“开路喇嘛”,负责把死者的亡灵引领到西天净土。因为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于超度一个死者的亡灵。喇嘛们认为,人的灵魂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存在,死后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临终和死亡之时,人的灵魂就像站在悬崖上迷路的孩子。这种时候“开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将亡者的灵魂引领到他们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倒在地后,他的亡灵就先跑回去给他妻子央金报信,一只乌鸦担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着凄厉瘆人的叫声,一头栽倒在央金的脚前。那时央金正和西岸的妇孺躲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她们在洞前手摇转经筒,口诵经文,祈请战神护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实在煨桑的青烟刚刚升起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只将带来坏消息的乌鸦。它从男人们正在血战的那个方向歪歪扭扭地飞来,像一只被魔鬼追赶的小黑狗,仿佛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窜。当它跌落下来时,还搅起一阵黑色的尘埃。乌鸦一声惨叫,绝气而亡。央金阿妈发现,香炉里的火忽然莫名地熄灭了,袅袅上升的青烟断了,雪山上的神灵在掩面叹息。央金捶胸顿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们杀了都吉啦!我的儿子们哪,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阿拉西那时正护着玉丹和几个年纪较大的马脚子往寺庙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只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亲的胸口上。当他后来从战场上把父亲的尸体抱回来时,他才知道父亲临死时心有多痛!父亲的胸膛被踩烂了,一颗血红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苞里的血已经干涸发黑,许多来不及说出的话,仿佛还凝结在心苞的周围。因为阿拉西发现阿爸的心开裂了,就像一张想开口说话的嘴。
根据贡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战死者的亡灵需水葬才可顺利投生转世,给后人带来吉祥。贡巴喇嘛说:“我看见天上的神鹰都飞到对岸去了,众多罪孽深重的肉体已经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因为神鹰也被大地上人们的相互残杀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对岸那边的人要往天上走,我们就从水里去吧。”
在朗朗而低徊婉转的念经声中,都吉的灵魂在喇嘛们头顶上方飘来飘去,人们相信人死后的头四十九天最为关键,他们的灵魂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眷念着自己的亲人,守候在我们的身边,只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阵清风吹拂起树叶神秘的响动,山谷幽泉如泣如诉的呜咽,火塘边倏然而至又凄惶飘走的朦胧身影,月光下一团暗影轻微移动的脚步,夜空中星星滴泪的眼睛,湖泊中央荡漾起的宛如亲人脸庞的凄苦皱纹,都可能是逝去的亲人若隐若现的灵魂在向人间显现。
阿拉西有一个堂叔就在云丹寺当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暂时借住在这个叫农布喇嘛的僧舍里。一天晚上,人们发现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阴风莫名地从那里升起,将火塘里的火吹得忽东忽西。农布喇嘛解释说,这是都吉心中还没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带的康巴藏刀自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滚着向门边飞去。一个正在念经的喇嘛在飞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复仇的怒火在驱使这把刀,它就要飞向澜沧江对岸了。喇嘛大喝两声,念了两段咒语,让僧舍的门“砰”一声关上了,在半空中飞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门背后,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挣扎的一颗心。屋子里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后来还是阿拉西上前去冲着那把刀磕了三个头,说阿爸,你不要再生气了,你的仇我们一定会为你报。那刀才自己掉下来。念经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无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仿佛他刚刚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来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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