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流浪瑜伽士一把将猫眼石从喇嘛手里取走,然后说:“一颗平凡普通的石块,搞那些烦琐的礼节干什么。对一个牧人来说,还不如一堆牛粪管用。不过,对一些人来说,它倒是一枚修行的法器呢。”
这个古怪的流浪瑜伽士攥住那猫眼石,转身走向还呆立在一边的盗贼仲永,将他的手抓过来,把那宝石放在他的手心上。
“现在,它是你的了。”流浪瑜伽士说。
“不……不不不,我不敢要。”仲永浑身颤抖着说。
“为什么不要呢?”流浪瑜伽士把手摸在仲永的头顶,“愿佛菩萨的悲悯,也成为你心中的珠宝,让你永远满足与宁静。去吧,孩子。记住,你心中已经有佛了,今后不要再让人把你看成盗贼。”
①仲永在藏语里是乞丐的意思。
②指密宗修行者佩带的用人骨做成的项链、钗环、冠冕、络腋带、耳环和涂在身上的死人骨灰,这是密宗修行的一种特殊仪轨。
28.供养
在久远年代的某一天,在圣城拉萨,洛桑丹增喇嘛没有想到自己的拜师仪式竟是这样一个仓促、迷乱的场面,奉献给上师真诚而昂贵的供养竟然被视为粪土,转手就给了一个小偷。仁钦上师对他的慈悲甚过于一个磕长头朝圣的喇嘛。他连看也没多看洛桑丹增喇嘛两眼,他悲悯的目光全在那个小偷身上,直到仲永拿了那颗猫眼石,像一条丧家犬一般从人群中溜走,上师才回过身来,瞥了洛桑丹增喇嘛一眼,问:
“喂,你有点心疼,是不是?”
洛桑丹增喇嘛激动得浑身颤抖,“尊敬的上师,我不心疼。我……我从澜沧江峡谷一路磕长头而来,就是为了终生跟随在您的身后。”
仁钦上师高声喝道:“跟随我干什么?我的身后只有尘埃。”
洛桑丹增喇嘛跪在地上哭了,在他的身前就像下了一阵暴雨,广场上干燥的土地顷刻间泪水潺潺。可是仁钦上师看也不看这虔诚的泪水,扭头就走。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婆娑泪眼中,仁钦上师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一只鸟消失在眼前那般快。
“喇嘛,你说错话啦!”阿妈央金也跪在儿子的身后,急得用手一掌一掌地拍在地上,一团团尘埃被阿妈央金拍起来,弄花了母子俩泪流满面的脸。拉萨的大地因为一个母亲焦虑的拍打而震动,寺庙里的一些僧侣也受到了惊吓,因为他们看见佛像前的酥油灯在奇怪地跳动,火苗不再燃烧成一颗心形,而是间断着像珠子一般从灯芯里吐出来,一直窜到大殿的穹顶。
大昭寺里的一个活佛说:“有人的心碎了。”
洛桑丹增喇嘛的心的确碎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抱着阿妈央金大哭,旁边的一些老阿妈也忍不住掬了一把把同情的眼泪。“这些密宗瑜伽士,他们的心已经修炼得像铁一样坚硬了。眼泪不管用,孩子。”一个老阿妈说。
阿妈央金最先醒悟过来,“喇嘛,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宝,难道你忘了吗?既然上师说他的身后只有尘埃,你就把上师的尘埃顶在头上啊!”
洛桑丹增喇嘛恍然大悟,这是上师在开示我,让我沿着他的脚印追随他啊。上师的脚印即便深陷在土里,飘逝在风中,湮没在水里,洛桑丹增喇嘛发誓也要把它们一一顶在头上。
“阿妈,我跟上师去了,你怎么办啊?”喇嘛刚起身要走,又回头问。
“一个出家修行的人,心里只有佛,哪里还有自己的亲人。我还要你管吗?拉萨有那样多行善布施的人。过上一些时日,你就来取奉献给上师的供养吧。”
喇嘛和阿妈央金挥泪道别,追随上师的足迹而去。那个流浪瑜伽士从不回头看自己的身后,他在拉萨城里和那些游来晃去的密宗修行者没有多大的区别,一身僧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像在雪山垭口上悬挂了经年的经幡,飘散出古旧苍老的颜色;他披散的头发至少有十年没有梳理过,与其说那是一个人的头发,不如说那是一堆游动的荒草岗。他穿过拉萨的街道、小巷,穿过熙攘的人群,衣着华丽的贵族、气宇轩昂的活佛,在他眼前犹如凡夫俗人。
洛桑丹增喇嘛只有悄悄地跟随着上师的足迹。他想起贡巴活佛曾经告诉过他的话,雪域大地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密宗瑜伽士,他们已经超越了这俗世凡尘,他们既是开启人类心智的大师,又是能把自己的心和身训练得如空气般透明的人。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像一片烟消失在天空中,像一只鸟隐藏在森林里,像一滴水溶解在江河中。因为当一个人真正做到了无我,忘我,那在他的眼前,就再没有人与人的纠缠,再没有心与心的烦恼,只有天空中星星与星星的默默守望。
仁钦上师出了拉萨城,来到拉萨河边,宽广的河面上波浪翻滚,在强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上师没有走向渡口,那里有一群人正在等待对岸的牛皮筏过来。他独自走向一片隐秘的河湾,河水在这里打着旋儿,像一群奔腾的烈马侧身掉头。洛桑丹增喇嘛正在寻思上师该怎么过河时,神奇的一幕展现在他的眼前。上师立在河岸,念了一通咒语,然后迈步走向河里,仿佛在上师的面前并没有河,而是一条泛着波光的路。他信步凌波,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连破烂的袈裟都不曾沾湿。就在洛桑丹增喇嘛惊得目瞪口呆之际,仁钦上师已经到了河对岸。
“上师啊,您是我终身的依恃!”洛桑丹增喇嘛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知道凭自己一路磕长头修持到的微薄法力,根本不能在这波浪翻滚的河面上踏波而行。喇嘛对着上师远去的背影磕了三个头,然后飞奔到渡口。
洛桑丹增喇嘛过了河后,并不知道上师往哪个方向去了。那时在他的面前有三条路,他选择了中间的那一条,仿佛是神灵告诉了他这是一条智慧之路。实际上左边的那一条通向天葬场,右边那一条通向一个村庄,那里的人们正在为一对新人举行婚礼。洛桑丹增喇嘛走的这条路一直把他带到了深山,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树木,也无所谓生和死。因为在荒凉的山冈上有一些洞窟,那是那些常年在山洞里闭关苦修者们的家,他们在这里修持战胜生死轮回的秘密法力。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上师在一处乱石岗上歇息,像是在入定打坐,又像是在等他。洛桑丹增喇嘛激动得高声呼叫“上师!”跌跌撞撞地向乱石岗上爬去。但是上师一见他爬上来了,起身就走。而且,还故意蹬下一堆石头。喇嘛看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山坡上呼隆隆滚下来,眼眶里的眼泪也下来了。难道我令上师如此地厌恶吗?但他突然从心里升起强烈的皈依感,仿佛有一位智慧仁慈的佛菩萨在告诉他,来自上师的一块石头,远比来自凡夫的一块金子更为珍贵。不要说从上师脚下滚来一堆石头,就是飞来一阵箭雨刀光,你也得迎上去,承受住。
那堆石头的确就是古怪的仁钦上师对洛桑丹增喇嘛奇异的加持,是为了打掉他身上的矫饰之情和凡夫之心。拳头大的石块砸在他的头上、肩上,让他头晕目眩,血流满面,险些被砸下山冈,但这让他幸福无比。他此刻就像一个置身战场的勇敢士兵,危险越大,他的荣誉感就越大。上师的脚下不断有石块飞下来,有的石块大得足以把人砸成一堆肉酱。可洛桑丹增喇嘛心里坚信:如果这个疯狂的瑜伽士是一个具足悲悯心的上师,他脚下的石块不要说砸死一个人,就是一只蚂蚁也不会伤及到呢。
信仰与坚忍是战胜死亡的两只脚,使人在死亡面前顶天立地。当巨大的石块飞到洛桑丹增喇嘛头顶的时候,他并没有躲避,而是石块在避让他。一个有信仰的人在面对死亡时,不是有没有畏惧的问题,而是如何将死亡作为一个修持的对象。它就像迎面走来的一个似曾相识的朋友,你得学会辨认出死亡的本来面目,并对它报以微笑。
洛桑丹增喇嘛经受住了考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当他再次跪在上师的面前,奉献出自己一颗纯净虔诚的心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无上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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