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你说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说。
“那我们就去那里吧。明天就出发。”达波多杰坚定地说。
没鼻子的基米说:“老爷,我随你们一起去,好吗?我要把我英雄儿子的尸骨带回故乡。他已经在梦里告诉我啦,说该是让他回家的时候了。我还想去看看那把创造了英雄美名的宝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锋利。那真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打造出来的。星星上掉石头,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头带着一团火从天而降,烧红了半边天空。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坚硬的石头了,打刀的师傅把它丢进火炉里炼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铁水,打成了雌雄两把宝刀。”
达波多杰两眼放出痴迷的目光,“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没鼻子的基米说,“那上面有三颗印度来的珍珠,三颗拉萨来的猫眼石,三颗汉地来的翡翠。铸刀师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这就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宝刀,我用我的两个女儿换来了两把刀的刀身,那个铸刀的铁匠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他还是一个老光棍,我眼都没有眨一下就把两个女儿给他送过去了。然后用我一生为人家相刀积攒下来的全部财富,换成了九颗宝石,镶嵌到了刀鞘上。雌刀四颗宝石,雄刀五颗宝石。宝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儿要有千里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个道理。一个刀相师,当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宝刀,就像一个国王,肯定要娶全国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样。我把两把宝刀分别给了我的大儿子昂青和小儿子扎杰,我对他们说,好男儿一生中只须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骏马,腰佩宝刀,离家远游,闯荡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你有两把宝刀?”达波多杰惊讶地喊道。
“我有两个儿子么。他们都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宝刀而生,也为宝刀而亡。”没鼻子的基米哀伤地说。
达波多杰问:“师傅,你的小儿子成就了你的英雄梦,但你的大儿子呢?那个叫昂青的,他不是还拿着另一把宝刀吗?”
“唉!”没鼻子的基米深深叹了口气,“前不久一只鸟飞到我的梦里,告诉我说我的大儿子昂青也死了。他误杀了一个去拉萨朝圣的人,天上飞下来一块石头砸死了他。他没有当成英雄,只成了遭报应的杀手。”
一个月后,达波多杰带着自己的两个仆人和没鼻子的基米来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辽阔,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云仿佛伸手便可揽入怀中。那时正是夏季,碧绿宽广的草原铺展到天边,把天都映蓝了。英雄的故事在吹过草原的风中仍在流传,但是英雄的足迹却远在天边。他们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另一个游牧部落,都可以听到英雄扎杰的美名,还找到不少扎杰的后代,他们和英雄扎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英武挺拔,长发飘拂,只是他们腰间没有扎杰的宝刀,因此他们做不了英雄,只能做一个在牧场放牧的普通牧人。没鼻子的基米看到这些没父亲的孩子时,老泪总是一次次的淌下来,让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为幸福,还是由于悲伤。
他们沿着英雄扎杰散落在草原上的种子,追寻着英雄浪漫故事传播的方向,在一座破旧的白塔边,他们遇到了一个酒醉的少年。这个看上不过十来岁的小家伙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是英雄扎杰的后代。他的头发飘到肩上,一双孤独但坚定的眼睛,与他实际的年龄不相称;颀长的身子略显单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轩昂豪迈之气;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经镶满一个手巧的母亲精心缝制的金丝花边,现在却满是发馊了的酒味。“一个过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过路的人这样对达波多杰说。
没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捂着自己的脸问:“你是英雄扎杰的儿子吗?”
少年像个被废黜了的王子一般,懒洋洋地看了看没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扎杰的名字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提起的?”
达波多杰有些气恼,提马过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睁大的你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扎杰的父亲。”
少年的眼光里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重新恢复到从前心灰意冷的模样,“别说英雄扎杰的父亲,就是大英雄格萨尔王来了,也成不了什么事啦。”
“难道魔鬼统治了草原了么?”没鼻子的基米问。
“魔鬼没有统治草原,我从未见面的爷爷,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但是,那头挑着我父亲尸骨的独角龙,已经被一个活佛降服了。它现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护法神。”
“你说什么?”达波多杰惊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肩猛晃道:“谁降服了独角龙?他在哪儿?” 他每日每夜都在设想,为了拿到那把宝刀,自己该如何和独角龙搏杀。如此,刀到手之时,就是他达波多杰英雄扬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脚下,离这里有七天的马程。”少年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声,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个护法神打仗。”
达波多杰愣住了,使妖魔变成护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为之。在这片佛土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当人们不能战胜他们时,佛法便显示出它无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创造历史,活佛缔造神话。
“如果你不敢和护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讥讽的口吻继续说:“就只有像我这样,在酒中寻找我父亲扎杰的身影。”
达波多杰不无懊恼地说:“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时,总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苍鹰飞过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只能仰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独角龙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带的宝刀总还在吧。”
四人告别了英雄扎杰的儿子,向天边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离天很近,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天的边缘,挺立在白云之上。晚上睡觉的时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怀里,月亮伸手扯过来就可以当被子。而白天,神灵在雪山上匆忙赶路的身影清晰可见,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实的,是梦中的某个曾经见到过的场景。
他们在雪山脚下找到了那个降服独角龙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给了寺庙,那是达波多杰用自己身上的一颗十二个眼的猫眼石换来的。活佛是一个瘦削苍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树一般干硬弯曲,饱经沧桑。这个叫觉色的活佛谦逊地说:
“我并没有降服什么独角龙,我只是从雪山上把一头牛带回来了,另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的尸骨。”
“一头牛!不是一条体大如象的独角龙?”达波多杰忘了在活佛面前应有的谦逊,高声叫道。
“是一头牛。”觉色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只是它有一只角,见到有佛缘的人还会淌眼泪,他属于神灵。人们现在都来供养它。”
“尊敬的色觉活佛,你是说……没有独角龙?”达波多杰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只角上顶着英雄扎杰尸骨的独角龙呢?”
色觉活佛平和地说:“我从雪山上修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头牛蹲在一副尸骨边淌眼泪,我就把他们都带回寺庙里来了。”
“难道那条顶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到处游荡的独角龙,是人们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嘀咕道。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传说中的民族啊。”活佛说。
“那副尸骨上有一把刀吗?”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达波多杰问。
“还在尸骨的身上。”活佛说。
“可是……可是独角龙怎么会变成了牛?”达波多杰依然不解地问。
觉色活佛微微闭了双眼,轻声说:“年轻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在因缘大法中,前世的恶魔,只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轮回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样可以结出佛果。”
“那么,活佛,请带我们去看看那头牛吧。”达波多杰说。
“我要先去看我儿子的尸骨。”没鼻子的基米借遮挡自己的鼻孔,把一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大半遮住。
“尸骨和那把刀在一起,连我都不能把它从尸骨上取下来。那是一把英雄佩带的刀。”活佛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