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晚饭后,洛桑丹增喇嘛问:“前面的村庄离这里有多远?”
“三天的路程。”才桑回答道,“你磕头去的话,大概要十多天呢。”
喇嘛陷入了深思,这十来天里,给叶桑达娃吃什么呢?这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他甚至没有把握叶桑达娃能不能捱过这段没有人烟的路程。
第二天,洛桑丹增喇嘛谢绝了才桑的挽留,他不想再给人家增添吃饭的嘴。可是在他们要上路时,才桑把剩下的那小半口袋糌粑面全都扔到了骡子的驮架上。他轻松地说:“从小我阿爸就告诉我,与其布施给寺庙里的菩萨,不如布施给修行的喇嘛。尊敬的上师,我们本地的山神会保佑你们一家的。”
“可是,这是你们最后的几口粮食了。我们不能要。”阿妈央金说。
“最后的粮食?老阿妈,这是哪里的话。”乐观的才桑用唱歌一般的语调说,“一个慷慨的人是不会饿肚子的。地里年年都在长粮食,山林里也有会奔跑的粮食,天上还有会飞的粮食,做一个摆渡人,他的粮食会有南来北往的过路者送来。到处都有粮食呢,我尊敬的喇嘛。请好好为我们祈诵顿顿有糌粑、天天有茶喝的吉祥幸福的生活吧。我们盼望这一天已经把头发都盼白了。”
他们走后,才桑天天都在为如何填饱肚子犯愁。他从祈祷渡口早日有人来过渡,到祈求山神让他在附近的山林里撞上什么野物,再到最后哀求神灵帮他赶走肚子里的饿鬼,它折磨得他实在受不了啦。那些饿鬼不但在他的肚子里折磨他,把他的肠子一段一段地揉碎、挤瘪,在他的胃里拳打脚踢,甚至还从他空洞的嘴里跑出来,漂浮在屋子里,到处翻拣,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下口。有一天才桑看见几个饿鬼缠绕着自己的儿子,让他抓火塘里的灶灰吃。那孩子一把一把地将黑色的灰往嘴里塞,吃得泪流满面,满头黢黑,干呕不已。才桑一狠心,从自己的脚肚子上割下一大砣肉来,血淋淋的肉丢进了火塘上已经冷了多日的锅里。他忍着剧痛对儿子说:
“别吃火塘灰了,我们煮肉吃吧。”
孩子没好气地说:“阿爸,佛菩萨那里才有肉哩,可他让我们吃上肉了吗?”
才桑强撑着笑脸说:“儿子啊,你只要虔诚供佛,佛菩萨给的肉就会飞到锅里来。”他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你看看吧,这不是你要吃的肉么?”
等色珠回来看见锅里的肉时,才桑已经痛昏在火塘边,这个一说话嘴就漏风的女人再也不结巴了。“才桑啊才桑,你真是最有菩萨心肠的好男人啊!”
那一砣肉也没有让饥肠辘辘的三口之家支撑多久,渡口畔的小木屋终于再也不冒炊烟了。半个月后,一支早行的马帮商队才姗姗来迟,他们在河对岸喊了半天也不见艄公出来,就派了一个马脚子凫水过来。他上岸后推开摆渡人的门,发现屋里的三个人浮肿得通体透明,手和脚关节处的骨头都戳破了皮,每个人的手指为了在虚无贫瘠的世界里抓到一点可以填进嘴里的东西,指节骨全都只剩下一半了。他们满嘴的木渣和布絮,在绝望的深渊里也没有放弃对一口糌粑的期望。
但是他们的脸上依然宁静而慷慨。
那支马帮商队后来追赶上了朝圣者,洛桑丹增喇嘛向他们打听才桑时,才知道这一家人为了给喇嘛布施,已经全家饿死。那天晚上喇嘛一夜未眠,悲心大发,为才桑一家念了整晚的经。人间真正的佛法啊,众生永脱轮回苦海的道路啊,将由谁来指引给那些善良无助、卑微命薄的藏族人呢?
魔鬼似乎还要考验洛桑丹增喇嘛求法救世的决心,他们被一群饥饿的豺狗盯上了。这是帮既厚颜无耻又凶残无度的家伙,像狼一样大,比狼还更凶狠。它们在荒野里成群结队,专门攻击形单影只的弱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这帮野兽偷袭了“勇纪武”。它们从“勇纪武”拉屎的地方咬进去,一直咬到把骡子的肠子拖出来。可怜的“勇纪武”早就饿得跑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豺狗就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的屁股疯狂撕咬,把肠子拖得一地都是。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过来时,只见“勇纪武”站在那里淌眼泪,已经摇摇晃晃得站立不稳了。
阿妈央金当时气得跌坐在地,号啕大哭,“都吉,你再不想陪伴我们了吗?”
“勇纪武”眼泪涟涟地对阿妈央金说:“央金啊央金,这一路上只有指望你了。我累啦,再也走不动啦。那边的魔鬼催得急哩。佛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洛桑丹增喇嘛等“勇纪武”快闭上眼睛时,才重新看见阿爸都吉的身影,就像他当初作为“回阳人”在峡谷里飘来飘去那样,都吉的灵魂从“勇纪武”的尸体上飘出来了,他的那颗破碎的心还裸露在外面。喇嘛急速地念诵超荐亡灵的经文,还试图和阿爸说上两句话,但是都吉向他挥挥手,就像一阵烟一样地飘走了。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阿爸的身影,甚至连在梦里,他都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像。
现在,朝圣的队伍里就只剩下磕长头的喇嘛和阿妈央金以及小叶桑了,但是迈向圣城拉萨的脚步一天也没有停留。没有了骡子,喇嘛有时不得不在一些险峻的山路上,停下磕头的功课,帮阿妈央金背一段路的行囊,然后自己再回去补磕;有时是阿妈央金把叶桑达娃放在路边喇嘛磕头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把行囊往前背一段,再折回来背孩子。就这样走一程返一程,每天前行的距离只是原先的一半。许多路人看见这势单力孤的朝圣者一家,都纷纷流着眼泪布施,赞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阿妈和她的两个儿子牵了一匹骡子专程赶来布施青稞和酥油的,她说:“我一年前就听人家讲朝圣的路上有一个叫‘悲悯喇嘛’的圣者,我虽然老得不能到圣城朝圣了,可是我要祈求佛祖,让我供奉给‘悲悯喇嘛’的布施增进我在来世的功德。”
有一次一个非人非魔的家伙从天上飞来,降落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前方,他看见喇嘛磕头磕得辛苦不说,后援也实在令人心酸。就对喇嘛说,他驾驭的这只能在天上飞翔的神鹰,是一个聪明的喇嘛班智达②发明的,骑上它就像驾驭一匹长了翅膀的神驹一般,一天就能飞到拉萨,因为这神鹰的翅膀坚硬无比,强劲有力。他劝洛桑丹增喇嘛一家搭他的神鹰一起去圣城,在大昭寺磕百十万个头,也是一样的功德啊。洛桑丹增喇嘛一眼就看出他是魔鬼派来迷惑他内心的孽障。他平和地对这个可以在天上飞的人说,迷惑人灵魂的东西,总是想让我们的心离开大地,我们藏族人可不是急匆匆赶路的人。用脚步和身体丈量出来的朝圣路,才真正具备无量的功德。你飞在天上的时候,还感受得到大地上的悲悯、找得到内心深处的佛吗?那个家伙被喇嘛一席话羞愧得无地自容,驾着他的神鹰逃了。
这天下午,央金把孩子放在一块岩石下,自己背上行囊先走。岩石的后面是一片不高的杂树林,里面很安静,喇嘛在不远处一步一步地磕头,叶桑达娃就在他的视线之内,这让央金放心。可是她刚走出去不远,就听见叶桑达娃尖厉的哭喊,央金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脚都软了。至少有七八条豺狗——就是曾经偷袭了“勇纪武”的那帮家伙,——围住了叶桑达娃,还有豺狗不断从杂树林里窜出来。这帮畜生自从盯上了孤独无援的朝圣者一家后,已经跟踪了他们半个多月了。
“滚开啊!”央金老阿妈丢下行囊,从包里抽出那把从来没有用过的宝刀来,像一头愤怒的老母狮,舞刀向豺狗群冲过去。路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也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嘴里喊着不连贯的咒语,也许他认为咒语可以吓跑凶残的豺狗。
那群豺狗是懂得分工协作的狡猾家伙,它们分成三拨,一拨对付持刀的老阿妈,一群对付冲上来的喇嘛,剩下的那几只,竟然合力把孩子叼起来,想往树林里跑。
央金已经劈翻了两条豺狗了,可是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叶桑达娃被豺狗叼走。一条凶猛的豺狗咬住了她的藏袍,把她拖翻在地。在她倒地的一瞬间,她看见洛桑丹增喇嘛也被几条豺狗扑倒了,他手上一样自卫的家什都没有啊。
“佛祖啊佛祖,求求你,帮帮我们!”她仰天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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