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别吓着我女儿!”她厉声喝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个母亲最能展现出女人从不轻易示人的英雄气概和盛满生命之爱的柔情。
  熊往前一扑,就将她按倒了。但是达娃卓玛揪住了熊的耳朵,死死地揪住,就像她当年还是一个姑娘时揪住豹子的尾巴,如一只蝴蝶依恋在豹子身上一样,现在她和熊在水里滚成一团。
  可惜的是,洛桑丹增喇嘛已不是当年的阿拉西,他手里也没有了那杆轰跑了豹子的火绳枪。他已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达娃卓玛在溪流里和熊搏斗。幸好这时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来了,喇嘛忙把孩子交给她,返身从行囊里抽出了杀手昂青的那把刀。这是他们一路上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喇嘛抽刀出鞘,“唰”地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喇嘛听得很真切,仿佛心中的热血也被这干脆利落的声音沸腾了;但是他听见还有一个更真切温和的声音:
  “你已经是受过戒的喇嘛了。杀生为万恶之首,难道你忘了吗?”
  “去杀了那头熊啊喇嘛!”母亲在他的身后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立在水边,一动不动。
  “喇嘛,快来帮帮我!”卓玛从熊的身下挣扎出头来,一双眼睛里交织着怒火和绝望。
  洛桑丹增喇嘛依然未向前一步。
  “佛祖啊,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啦?!”阿妈央金急得捶胸顿足,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她真的要跳下溪流里去了。
  溪流来自雪山下的冰川,冰冷刺骨。达娃卓玛的身子已经冻僵了,但是她的双手还紧紧揪住熊的耳朵,熊却一口衔住了她的肩膀,一甩就将卓玛的半个肩头撕烂了,清冽的水一下成了鲜红色。
  喇嘛看见了红色的溪流,像澜沧江水一般漫过了他的眼帘,漫过了他悲悯众生的心灵,漫过了男儿的英雄梦,还漫到了他的脚边,几滴红色的水珠溅落在喇嘛的袍子上,透过袍子厚厚的麻布,又穿过喇嘛被大地打磨得坚硬粗糙的皮肤,直接浸到了他的心上,让他一颗矛盾的心裂成两半。
  红色的溪流远去。一同远去的还有熊和达娃卓玛。熊已经把卓玛的一个肩膀撕下来了,但它仍然被对手死死地缠住,在溪流里随波逐流。前面有一个十几丈高的瀑布,熊知道自己虽说是林中之王,被冲下瀑布也绝无生还可能。它暴怒地在溪流里挣扎,用两只后腿蹬裂了对手的腹部,还咬着她的肩甩来甩去,把对手的骨与肉撕扯得满世界都是。可它还是被一股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拖住了。一种以母爱的名义以死相拼的勇气,必然汇聚成世界上最高贵、最强大的力量,不要说一头熊,就是魔鬼也会害怕呢。
  
  ①魔女的代称
  
  20.父爱
  渡口摆渡人才桑看见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已经在河对岸磕了有两个时辰的长头了,他是在把过河的这一段距离先补磕回来,可是两个多时辰的长头足以在河上走五六个来回。“他真是一个虔诚的喇嘛。”才桑对自己的妻子色珠说。
  色珠是个患了麻风病的女人,现在的嘴还是豁的。但是她从魔鬼的利爪下逃了出来。两夫妻在这个渡口以摆渡为生,妻子色珠因为嘴缺,平时话不多。她木木地望着对岸那个在大地上一起一伏的身影,“他们今,晚,不会过河,来了。”色珠一张口说话,风就往她的嘴里边灌,将她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语句吹得七零八落。
  “不过来好,我们再也布施不起了。”才桑说。
  “他,们去,拉萨,总要过,河。”
  “佛祖,我们拿什么来布施?”
  “还,有半,口,袋糌粑。”色珠费力地说。
  “半个多月没有人过渡口了,佛祖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去拉萨和印度的马帮商队,那些朝圣的人马,那些走村串寨的手艺人,好像都被魔鬼捉去了。这驿道上好不容易盼来几个行人,却是去朝圣的喇嘛。不但不能给我们过渡费,还要我们布施给他们。可我们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拌糌粑面了。”才桑滔滔不绝地说。
  “半口,袋,糌粑。”色珠固执地说。
  才桑有些恼怒,看看对岸,喇嘛还在磕头,一个老妇人在河边升火,还有一头枯瘦如柴的骡子,在光秃秃的河对岸不耐烦地扬着蹄子。天色向晚,冷风从河面上刮过,带着雪山的冰凉气息。节令刚刚进入春天的门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地上仍是一片空旷。河水刚开冻,一些冰块从上游漂下来。其实在这个季节里并不能怪路上没有人,因为还不到出门的时候;也不能怪才桑抱怨家中的糌粑少,因为在冬季里人们并不需要渡船,河上的冰层融化以后,才桑才有生意做。他已经苦撑了一个冬天了。
  才桑解开了船的缆绳,跳上船,一点篙杆,撑船而去。色珠默默地看着丈夫的背影,知道他嘴里嚷得再厉害,心里还是对佛菩萨充满敬畏的。
  才桑作为摆渡人,是个既可以渡阳间的人也能渡阴间的鬼的快活过日子的家伙。那些经常往来于渡口的风骚娘们儿,说起才桑的本事,都要咒骂这个迟早要被魔鬼捉去的骚公狗,说他驾船就像骑马,搞女人就像采路边的野花。才桑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在这荒野上摆渡,形形色色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会有一些魔鬼混杂其间,可是他们看见才桑脸上阳光一样明媚的笑脸,雪山一般高远的胸怀,都不再想打他的主意了。连那些四处害人的罗刹女,虽然知道他好色,却从不来找他的麻烦。
  才桑的船到了对岸,对那喇嘛喊:“尊敬的上师,你过河吗?”
  喇嘛说:“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完哩。”
  才桑说:“天要黑了,河边风大。你磕的头已经够你过十次河了。”
  喇嘛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了纪念一个妻子和她丈夫的团聚。”
  “噢,他们在哪里见面了啊?”
  “天上。”喇嘛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才桑不说话了,他看见了在不远处生火的那个老人家,他走了过去。问:“老阿妈,喇嘛在为谁超荐啊?”
  那老妇人木然地说:“我的小儿子和儿媳妇,也是他的弟弟和弟媳。还有就是,”老妇人指指一个藤条编的大筐子里那个睡着了的孩子,说:“他们也是这孩子的阿爸阿妈。”
  才桑看看磕头的喇嘛,又看看老妇人,再看看筐里的孩子,总算弄明白了这一家人里生者和死者的关系。他的眼睛就像被河水淹没了。
  “今天是我儿媳投生转世的日子。”①央金又说,“我们在祈祷神灵让她去找我的儿子。”
  月亮升起来之前,才桑把朝圣者一家接过了河。他一走进河边低矮的木屋,就高声喊:“色珠,来尊贵的客人了,赶快打茶,打茶。快去啊,你这个笨婆子。”
  “酥,油没,有了,怎,么打茶?”色珠为难地说。
  “没有酥油还有茶叶么。”才桑忘了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是怎么过的了。
  “茶,叶,沫子,也,没有了。”
  “你这个笨嘴婆子,怎么那么话多!”才桑叫骂起来,举手要打色珠。
  随他进来的洛桑丹增喇嘛伸手拉住了他。“慈悲的施主,你没有听过一句俗语说,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这是过分的要求吗?烧一锅热水给我们就是了。”
  “没有酥油和茶叶,但是我们还有糌粑哩。色珠,咱们捏糌粑布施给磕长头的喇嘛吧。”才桑豪爽地说。
  色珠犹豫了片刻,把佛龛下面的一个藏式木箱拖出来,打开了一把老铜锁,再拿出一小个布口袋。
  “吃糌粑,吃糌粑。”一个看上去四岁左右的儿子像一条可怜的狗一般爬了过来。才桑一步抢到孩子和糌粑口袋之间,抬起一脚,就将孩子拨拉到了火塘边。“那边烤火去,别来抢喇嘛上师的食。”他厉声说。
  “是你的儿子吗?”央金阿妈问。
  “是。”
  “他有四岁多了吧?”央金问。
  “今,年就,八岁。孩,子吃,没有,不长,个子。” 色珠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糌粑面回答道。
  “唉。”央金叹了一口气,把行囊里上午吃剩的半个野菜饼拿出来,掰开后放进色珠揉糌粑的木盆里。
  那顿晚饭喇嘛一家吃得很香,并不是指他们母子俩吃了多少,而是一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幸福地看着叶桑达娃吃饱了。孩子终于吃得脸上有了光亮,有了笑容,有了嘴里吃到香甜食物的“吧唧吧唧”声。这一个晚上,她再没有在半夜里被饥饿从睡梦中赶出来了。而才桑一家也感觉非常幸福,色珠把揉糌粑的木盆仔细地用一瓢水洗了,给自己和才桑一人分了小半碗汤,平常人们揉糌粑是不用洗碗的,糌粑面根本就不粘碗,糌粑吃完,那些洇浸着古老岁月的糌粑盆依然油亮发光,可以印出人影。因此色珠洗木盆的那碗汤,实际上只是有点糌粑味儿的清水而已。至于他们的儿子,那个具有悲悯心的喇嘛把自己的糌粑团掰下一半来给了他。孩子的胃里就像有一只手,一把就将那糌粑团拽进去了。末了还后悔地跟他妈说,糌粑真香啊,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在嘴里咂咂味道,就咽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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