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果然,到了晚上,偷窃九眼猫眼石的盗贼仲永被索郎旺堆擒获。在仲永出售这块珍贵的猫眼石时,他没有料到来和他谈价钱的人同时也带来了索郎旺堆。因为除他之外全拉萨的人都知道,这猫眼石是磕长头的喇嘛将来要奉献给上师的供养,别说被人偷走,就是有一天不小心掉在了拉萨的大街上,也会有人拣到后送回到阿妈央金手中。
第二天索郎旺堆要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公审那个胆大的盗贼仲永。这个家伙是个流浪儿,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命中注定使他要和饥饿和乞讨相伴①。尽管他还不到二十岁,可干这一行当也有十多年了。藏族人有句俗语说,吃一颗大蒜和吃十颗大蒜,嘴都是一样地臭。因此偷一根针和偷神龛上供奉的佛食,都是一样的罪孽,哪还有什么大罪和小罪之分?
按照当时的刑律,获罪的仲永今天必须当众被鞭笞三十鞭。拉萨城里的热闹本来就不多,看人被鞭打应算是一年里除了喇嘛们的法会,世俗生活中少有的几次热闹了。因此那天太阳刚升上来,大昭寺外面的广场上就开始有人在等候。仲永被拴在一根木头桩上,黢黑瘦削的脊背已露了出来。围观的人群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如此瘦弱的背,怎经得住索郎旺堆挥舞起来的牛筋皮鞭。索郎旺堆将手里长长的皮鞭在旁边的一个水桶里浸了又浸,然后在空气中舞了几圈,牛筋皮鞭带着沉重的风声,在场地中央像厉鬼的低鸣般划过来划过去,阳光下的空气都禁不住一阵阵地战栗,光线也被皮鞭挥舞得旋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索郎旺堆很喜欢自己的这个职业,更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鞭笞那些违背了佛经教义教规的罪人。可是今天,他遇到了真正的挑战。
在他的牛皮鞭刚刚要挥舞起来,打向那个盗贼的脊背时,一个流浪瑜伽士跳到了场地的中央。他身佩骨质六饰②。衣衫褴褛,头发过肩,面带青色,神情刚毅,目光悲悯。胸前挂着由一百零八颗死人头盖骨做成的项链泛着灰褐色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请等一等,大人,”他对索郎旺堆说:“让我来替他受这三十皮鞭吧。”
索郎旺堆一愣,问:“为什么?”
流浪瑜伽士说:“这个可怜的罪人需要的是悲悯,而不是惩罚。惩罚只能带来恨,悲悯会让他看到自己身上的佛。”
索郎旺堆在这里处罚过许多犯人,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又问:“你是谁?少管闲事。”
“我么,我只是一个在雪域高原闲闲散散的僧人,人们叫我‘野犬僧’,”流浪瑜伽士说:“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来吧,打完你的鞭子,好回去交差。这是我前世欠的。”
人们都知道的一则佛经故事说,一个虔诚正直的喇嘛,在某一天被人误指为小偷,官府将他关进监狱,他在大牢深沉的黑暗里不去为自己申辩,而是反省出自己的前世肯定偷过人家的东西,报应才会在今世让他深受牢狱之苦。
围观的人群交头接耳,嘤嘤嗡嗡,等着看这出好戏如何收场。索郎旺堆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愚弄,他厉声问:“一个修行的僧人,不好好呆在寺庙或山洞里,自己来找鞭子受。你这修的是什么法?”
“施受法。”流浪瑜伽士说:“他不是偷了人家珍贵的猫眼石么?是因为我想要这个东西。”
人群哗然。他们没有弄明白流浪瑜伽士所修持的这个法就是要用自己的悲悯来承担别人的痛苦,来开启众生狭隘怨憎的心智。他们只是惊讶于一个流浪瑜伽士也会有贪欲之心。这个世道真是世风日下了啊,索郎旺堆当然更不能容忍这种亵渎僧侣荣誉的事情。
“这样的话,你就站到那个木桩下吧。”索郎旺堆用鞭子指着流浪瑜伽士说。
仲永被人解下来,茫然地看着被绑在木桩上的流浪瑜伽士。索郎旺堆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挥了起来……
“一!”人群中有人在帮着数数。
“啪!”地一鞭子抽下去,流浪瑜伽士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挺直了。
“二!”鞭稍飞过处,连空气也在哭泣。
“三!”人们继续喊。兴奋,紧张,好奇,还有不约而同的惊讶。因为人们没有看见血珠从流浪瑜伽士的背脊上渗出来!要在往常,三鞭子打下去,早就该血肉横飞了。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个流浪瑜伽士其实也不比那盗贼健壮多少。长年的苦修让他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索郎旺堆感觉到自己的皮鞭不像是抽在皮肉上,而是抽在骨头上。这让他在下手之前,心里禁不住也在晃悠。我是在惩罚一个罪犯呢,还是在鞭打一尊神?
在雪域高原有许多这样的流浪瑜伽士,密宗修行者。他们行事乖张,言谈怪异,法力高深,悲心博大。他们出离世间,游历四方,眼界开阔,心灵淡泊,雪山上的山洞就是他们的寺庙,对心的修持就是他们的戒律。他们只生活在自己博大精深、像宇宙一样宽广的世界里。当他们面对尘世时,他们的言行便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们常被人们称为“疯狂瑜伽士”、“流浪瑜伽士”、“疯子喇嘛”等等。
索郎旺堆感到今天跟以往不一样的是,鞭子越打越没有力量,以至于三十鞭打完,那个流浪瑜伽士的背就像牛的脊背一样坚强,或者说,像晒干的牛皮一样坚韧。也许他真是一尊神。索郎旺堆把手中的皮鞭一扔,沮丧地说:
“好啦,你走吧。你修炼到的苦难,远胜过于一顿鞭子。我不知道是你的悲心成就了因缘,还是我的皮鞭结下了罪孽。世间的官司,人判不清楚,神自会判定一切。”
“且慢!我让你看看,人和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官司;心有疑惑和瞋怒的人,才有永远纠缠不清的官司。”流浪瑜伽士忽然高喊道:“那个磕长头来拉萨的洛桑丹增喇嘛,你在人群里吗?”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当然在,刚才索郎旺堆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颗九眼猫眼石还给了他们。在鞭子打在那个流浪瑜伽士身上时,洛桑丹增喇嘛的背上仿佛也一阵阵火辣辣地痛。他想,难道我与这个疯疯癫癫的喇嘛有什么佛缘吗?如果他真是替人受过,那他可算是我在拉萨遇到的第一个具足大悲心的上师了。
“尊敬的瑜伽士,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洛桑丹增喇嘛在人群中说。
“哈哈,你真是个把大象放在家里,却跑到森林里去找它的足迹的愚痴之人啊。”流浪瑜伽士用嘲讽的口气说。
这不是灵塔里格茸上师说的话吗?“佛祖!”洛桑丹增喇嘛冲流浪瑜伽士跪下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上师说的话呢?”
“混账小子,看清楚了,谁是你的上师!”流浪瑜伽士一脚踢翻了洛桑丹增喇嘛,“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你连自己家乡的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洛桑丹增喇嘛猛然醍醐灌顶,在离开澜沧江峡谷前,贡巴活佛曾交代给他说让他去拜访一个叫仁钦的密宗上师,说他是他的老朋友。难道他就是那个经常在峡谷翻云覆雨、驱赶冰雹与东岸的穹波喇嘛仗剑斗法的密宗大师吗?难道他就是自己要在拉萨寻找的佛缘吗?
“仁钦上师,你就是仁钦上师,对吗?”洛桑丹增喇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是什么上师,只是一个无知无识的野犬僧。”流浪瑜伽士粗鲁地说。
“是我们家乡的贡巴活佛让我来拜访你。”洛桑丹增喇嘛说,又赶忙从行囊里翻出贡巴活佛当年写在那张羔羊皮上的推荐信,恭敬地递给瑜伽士。
流浪瑜伽士胡乱看看那羊皮上的字,轻慢地说:“嘿嘿,嘴上说得像打铁,心里却在怀疑。”他一点情面也不给年轻的喇嘛留,“要拜师学法,一张破羔羊皮能给上师长什么脸?你给我的供养呢?快拿出来!”
“尊敬的上师,我……我给您准备了一块华贵的虎皮,是一个雪人送我的。”洛桑丹增喇嘛慌乱中说。
“噢,雪人也是众生的父母。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我的阿妈在八廓街乞讨了一些银钱……不多……”
“还有还有,都拿出来!”他显得那样急迫,就像一个贪财的人。
多粗鲁的上师啊!洛桑丹增喇嘛想。但洛桑丹增喇嘛想起贡巴活佛说过的话,要视上师为父母,上师的话就是佛法。“还有,就是今天惹下大祸的这颗猫眼石了。”喇嘛跪着将它双手捧住,顶在自己的头上,等瑜伽士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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