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是一段孽缘,总有了断的时候。朋友,只是想请你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杀我。他们都是女人。”
  “你想找一把刀来和我搏杀吗?”昂青显然听进了对方的提议。
  玉丹说:“不用了。我们在一个老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面前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再说,你要是杀不了我,我们家和朗萨家的孽缘就不能了断。”
  “那么我在哪里下手?”杀手问。
  玉丹还真为这个问题为难了。自己被杀了是小事,给家人带来绵绵不尽的悲伤才是大事。可是哪有男人的鲜血不惊吓到女人温柔慈爱的心呢?
  “我不知道。”玉丹如实地回答。他在想,哥哥这下可以安心地磕他的长头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就在这里动手吧,可是我又不忍心糟蹋了这汪泉水。瞧,这山泉多么清澈啊,像女人的眼睛,这让我想起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可她却一点也不爱我。唉,我造的孽已经够多的啦,求你行个好,让我的罪孽稍微轻一点。”一个杀手向要被他杀的人求情,这在昂青的杀手生涯中,可是第一次。
  “那就等我们回到山路上,我们走一段路后,我回来找你。”玉丹认为这个办法还可行,这样他就有和达娃卓玛、阿妈、还有自己的女儿告别的时间了。
  “你不会跑吧?”杀手不相信地说。
  “我会把自己的阿妈、妻子和女儿留给你吗?”玉丹反问道。
  “唉,”杀手昂青叹了一口气,“魔鬼为什么让我摊上一个拖家带口的好男人。你先走吧,我会跟着你的影子。”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魔鬼。
  玉丹下来了,他看见达娃卓玛接过他的水囊,自己没有喝,先去给阿妈的木碗里倒了一碗,然后才往嘴里灌了一口,但并不咽下去,而是等水在口腔里捂温热了,才将嘴对着女儿的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叶桑达娃并没有睡,睁着黑黑的眼珠看看她的母亲,又看看她的父亲。玉丹忍不住把女儿抱过来狠狠地在她娇嫩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可是他的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达娃卓玛喝下一大口水后,看见丈夫在揩眼睛,她问:“你怎么了,玉丹?”
  “没……没什么,沙子掉眼里了。”玉丹慌忙把孩子还给达娃卓玛,借弯腰拾地上的行囊,掩饰住了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他从行囊翻出自己的木碗来,又往碗里倒满了水,递到“勇纪武”嘴边,轻声对它说:“阿爸,喝吧。以后……你要自己去找水喝了。”
  “勇纪武”一口将木碗里的水饮尽,摇摇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一个人的抽泣,它的眼睛扑闪着,两大滴眼泪掉下来了。
  “‘勇纪武’怎么啦?”达娃卓玛问。
  “没什么。”玉丹抚摸着“勇纪武”的脖子,“风沙真大啊。”
  “没有起风啊。”阿妈央金纳闷地说。
  “我们该走了。”玉丹庆幸地想,幸好阿妈没有看出阿爸想说什么。
  三个人继续上路。阿妈牵着“勇纪武”走在前面,达娃卓玛抱着孩子走在中间,玉丹背着一个小行囊走在最后。只有他知道,还有一个魔鬼尾随着他的影子一路而来。现在,他并不为身后的杀手而害怕担心,他只为前面的亲人而心疼。我要离开她们了,她们以后怎么照料哥哥啊。到拉萨的路还远哩,按现在这个走法,再有一年的时光都到不了。今后谁来帮她们挡风雨,谁来帮她们驱野兽,谁来帮她们背行囊啊?
  “玉丹,快些走,阿妈都走在前面去了。”达娃卓玛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她感觉身后丈夫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达娃,达娃……”
  “什么事?”
  “达娃,达娃……”
  “怎么啦,玉丹?”达娃卓玛回过头来,看见了丈夫反常而又一往情深的脸。她不知道这是丈夫站在死亡的门槛边留恋人间的面容,也不知道丈夫的每一声呼唤,心中惦记的都是他的两个达娃,更不知道他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玉丹强撑着笑脸,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我在喊我的两个达娃呢。”自从孩子出生以后,玉丹一高兴,就达娃达娃地叫,让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喊自己的妻子呢还是呼唤女儿。一个幸福男人的心里,妻子和女儿的分量一样重,他叫一个的名字,心中盛满的其实是两份幸福。
  后面传来一声口哨,尖锐而急促,想追赶而来的死神的呼啸。
  这个催命鬼。玉丹心里恨恨地想。
  “玉丹,后面有个骑马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达娃卓玛往后面看了看。
  “是。”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达娃卓玛问。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闯荡。”
  “他不像一个做农活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做生意。”
  “哪有一个人出来做生意的?玉丹,我看他不像一个好人。”
  “他做的生意……唉,不要管他了,卓玛,阿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阿妈今天心里想着给哥哥打茶,脚步走得飞快。”达娃卓玛说。
  玉丹看着母亲在山道前方矮小却壮实的身影,蹒跚而坚定的脚步,还有那一头在阳光下泛着惨白光芒的白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跟阿妈说几句告别的话失去了勇气和信心。并不是后面的杀手催得急,也不是即将赴死令他胆怯,而是面对阿妈苦难的背影,他不能保证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面对阿妈满头飘零的白发,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重新拾起求生的欲望。——阿爸在的时候,阿妈还是一头青丝哩。
  他不能去跟阿妈告别,他也不敢去。从小他就承认,自己没有哥哥勇敢。他常常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当哥哥杀了白玛坚赞头人,为父亲报了仇后,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像一尊维护家族荣耀与骄傲的护法神。他甚至认为,达娃卓玛那样深情地对哥哥的爱,——他怎么不知道达娃卓玛爱情的深度呢?——他一辈子也得不到,如果哥哥不当喇嘛,他永远只是达娃卓玛爱情中的小阿弟。她当然也爱他,但她给予他的爱,和对哥哥的爱,也许有着天壤之别。在这一点上,玉丹比谁都清楚明了。
  但是只有神灵知道,他是多么的爱他们呵。
  好吧,现在就让我来作个补偿吧。他想。他最后深情地凝望着前方的两个亲切的背影,默默地对她们说,贡巴活佛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像个好男儿那样去死。阿妈,达娃,朝圣路上人的灾难该结束啦。非人的灾难就只有指望你们了。他最后把亲人们的背影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眼帘,融进自己的生命,然后转身向魔鬼走去。
  几分钟以后,达娃卓玛没有听到身后玉丹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山道上空空荡荡,惟有山风呜咽。她还在催促自己的丈夫,玉丹,脚步加快啊!她不知道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已经完成,她也不知道玉丹已经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世界上最深厚、最广博的爱。这至死不渝的爱用生命与鲜血凝结而成,一份给了达娃卓玛,一份给了他的哥哥洛桑丹增喇嘛。
  杀手昂青没有料到这桩活儿会做得如此利落。被杀者沉着勇敢地向他的刀尖走来,仿佛每走一步都放下一袋金币,每走一步都减少一份人生的烦恼与苦难,每走一步,还多增添一份荣誉与自豪。在对手骄傲的胸膛上,他不得不捅进那一刀,让人家升向天堂,自己下地狱。
  昂青已经听见了被杀者妻子的呼叫,这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这一次忽然感到害怕了。他慌忙翻身上马,逃之夭夭。
  那时,在这场杀戮的后面,洛桑丹增喇嘛还在光秃秃的荒原上继续自己的修行。头顶的太阳依然很大,连草都不见一根,只有一些耐旱的荆棘,枝条上全是刺,似乎多长一片叶子都显得奢侈。喇嘛伏身叩向大地的时候,常常被这些荆棘拉扯,好在他穿的那身袈裟已经布缕条条了,荆棘们不过是将破烂不堪的袈裟再一遍一遍地梳理而已。
  天上有一只兀鹫在巡弋,它大约很久都没有找到肉吃了。有时它发现大地上那个人影会长时间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凭它的直觉这人快不行了,它等待着一场饕餮大餐。兀鹫估计要不了多久,这人就再也不会起来。前几天它和它的伙伴们在这片荒原上才掏空了一匹倒毙的马,那马也像这个人一样,竭力挣扎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倒在地上成了它们的一顿美食,它和伙伴降落到马身上时,那马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哩。可是今天两个多时辰过去,地上的那个人影永远都在蠕动,那人偏偏歪歪地爬起来,再偏偏歪歪地跪伏向大地。似乎这就是那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方式。兀鹫失望地一振翅膀,冲向干热的蓝天。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