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喇嘛全身已经和这褐色的大地浑然一体,尘埃追逐着他的身影在荒原上一起一伏。除了两个眼珠是黑的,眼仁是白的外,他的头发和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大地打磨得像一块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那是一块在大地上永不停歇挪动的石头。
  大地已被炎炎烈日灼伤了,它在颤抖。洛桑丹增喇嘛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一切都被阳光扭曲,歪歪斜斜地升向天空。一些魔鬼的身影也呈现在喇嘛的前方,他们也被晒变形了,无精打采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喇嘛每一次伏向大地,都不想再爬起来,都在渴望天上的神鹰赶快下来,把自己沉重疲惫、破败不堪的肉体带到天上去。它的阴影游荡在他前方的地上,像一条在尘土中无声滑行的蛇。他现在多么想喝一碗茶呀!可是打茶的人呢?
  出门一年多来,他天天伏身向大地,已经能辨别出大地的语言,阅读大地的文章。什么时候这里曾经有河流匆匆而过,什么季节里大地上曾经鲜花盛开碧绿如茵,远行人的身影在何方魔鬼的足音有多远,他都比一般人清楚。有一次他在一面山坡上听出了泥石流爆发前酝酿力量的争吵,他果断地放弃了磕头,让大家尽快通过那一段山路,他们刚刚翻过那山坡,一面坡便飞起来,滑进了山谷。今天早晨的太阳一从远方的地平线跳出来,就有火辣辣的感觉,地上的露珠竟然是苦的,他在磕第一个长头时,就尝到了这些苦涩的露珠,他还看见它们像小石子儿一样地到处滚落。喇嘛的心有一些慌乱,不似以往那样专心致志了。
  前方的那个村庄叫格布村,它位于这片荒原的尽头,那里有一片树林,也就有了人家。昨天有一对外出回村的父子曾经给朝圣者一家布施了一小口袋青稞。他们说有好多年这里没有见着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喇嘛了,他们希望喇嘛磕头的时候也为村子里的人们祈福祈祷,他们会在村庄里为喇嘛一家打好酥油茶的。叶桑达娃昨晚哭闹了一整夜,浑身发烫,好像是病了。因此今天一大早,洛桑丹增喇嘛就催促玉丹夫妇带着孩子先去村子里等他,这样孩子在野外就少经一些日晒风尘,阿妈央金本来说留下来陪洛桑丹增喇嘛,但喇嘛对她说,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吧,孩子的病还不知轻重,反正天黑时我们在前面的村子里汇合。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逆着阳光从前方的道路上飞驰而来,喇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可真是神灵派来的信使啊。
  很快,那人到了喇嘛的面前,洛桑丹增双手合十高举在头顶,拦下马来。
  马背上正是那个刚杀了玉丹的昂青,只不过他一点也没有杀手的荣誉感,只有一个心虚者的失魂落魄。他看见路边的喇嘛,忙勒住马头,扔下一砣干牛肉,算作是对磕长头的人的布施,也算是对自己刚犯下的罪孽的解脱。然后他一松缰绳,想继续赶路。
  “尊敬的施主,请等一等。”
  “我只有这些了,喇嘛上师。”骑手说。
  “我并不需要你的布施,我只需要你的慈悲。”
  骑手一惊,险些从马背上跳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喇嘛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甚至在慌乱中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喇嘛没有在意骑手的惊慌,他问:“你来的路上,可有看见一个老妇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
  “看见……没……看见。他们是你什么人?”骑手慌乱地说。
  “是我的阿妈和弟弟一家。”
  “你阿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玉丹,是个善良厚道的好兄弟。”
  “那么……那个叫阿拉西的家伙呢?”昂青感到快要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正是我这有罪之人啊。”喇嘛回答道。
  “佛祖啊!罪孽……” 这个行事莽撞的杀手大叫一声,知道自己杀错人了,可是现在就是借他十个魔鬼的胆量,他也再不敢将手里的刀指向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昂青看到自己眼前的荒原在沉沦,大地在开裂,地狱之火从大地深处喷出,真奔他而来。一个人纵然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也不能不怕地狱的烈火。洛桑丹增喇嘛也奇怪地看见了一团地火从远处的一个地缝窜了出来,正对着这个骑手的脑袋飘过来,就像飘来的一团红云。
  骑手再次惊叫一声,打马跑了。
  那团地狱之火追逐着骑手,永远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可怜的人,他活不过今天晚上。喇嘛悲悯地想。但是骑手怪异的举止也使洛桑丹增喇嘛心头升起不吉祥的云雾,家人出事了?会是叶桑达娃吗?她的生命那样地弱小,这一路的风尘别说一个婴孩,就是大人也吃不消呢。他跪在地上念了一通经文,请求神灵告诉他该怎么做。经文一念,他的脑海里便一片血光,那血光和天空中的尘埃搅裹在一起,向远方迤逦而去;而且左手顿时失去了知觉,麻木得抬都抬不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这时他看见前方的天空上,并排着三个太阳。神的昭示让喇嘛决定暂时放弃磕头,先去找自己的家人。
  洛桑丹增喇嘛赶到玉丹身边时,他的血已经冷了。阿妈央金和达娃卓玛已经哭成了泪人,两个女人面对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措手无策,她们就像还在一场噩梦里没有醒过来。
  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面对的凶险和他们心底里的勇气,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她们只需要知道一个结局。但是她们面对结局所承受的打击,也和男人们面对死亡的灾难一样巨大。
  喇嘛跪在弟弟身边,用一双温热的手掌去捂他心窝上的刀口。他触摸到了兄弟那颗忠勇的心,左手立即就恢复了知觉。弟弟那颗流血的心在哭泣,冰凉的血让他战栗,仿佛在告诉他一段孽缘的代价。这时他才明白神灵的昭示,兄弟之情,情同手足,现在他的一只手臂要断了。
  格布村的人们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丹遇害的消息,也许是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凄厉的哭声穿透了荒原,也许是玉丹的热血让大地也感到了悲痛。一群提刀舞棍的年轻汉子在一个阿老的带领下骑马赶来,他们对洛桑丹增喇嘛说,要去追杀那个天理不容的杀手。
  面对亲兄弟的死亡,作为一个修行者,洛桑丹增喇嘛努力平息自己心中的伤痛,努力观想贡巴活佛在死亡面前的庄严和慈悲。他劝阻了那些要去帮他复仇的善良人们,他对他们说:“我的上师告诉我,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那个杀我兄弟的人,脚上连一双好靴子都没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处温暖的火塘,地狱之火正追逐着他的马蹄扬起的尘埃,我担心他死的时候,身边恐怕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恶人最好的报应吗?人心中的杀心一起,报应也就像影子一样会跟随终生。我不愿意你们为了自己的善良和侠义而背负上杀生的罪孽。我也是动过杀心并有罪孽在身的罪人,在朝圣的路上,我每磕一个长头,不是在为自己的来世祈福,只是在一点一点地洗涤身上的罪孽。如果当初我能以慈悲去对待别人的杀心,以宽恕去看待别人的贪婪,我就不会走上这赎罪的朝圣之路,我的上师也不会为了我的佛缘而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我的弟弟更不会面对一个杀手的马刀。生命无常啊生命无常……我们藏族人说,明天和来世何者先到,我们不会知道。可是,可是啊……”喇嘛终于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高声向苍茫大地呼喊道:
  “今后我在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好的兄弟!”
  
  18.英雄
  扎杰是一个只剩下一副尸骨的英雄,这尸骨现在还在草原上四处游荡。有时游牧的牧人看见他,还会冲游荡的尸骨磕头。在星光闪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从尸骨上放射出来,十里之外,人们也清晰可见,像一盏照耀着英雄梦想的指路明灯。吟诵英雄故事的歌谣在这片草原已经传唱了许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统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侠士扎杰和魔鬼派出的独角龙搏杀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陨落时,英雄的灵魂飘往天堂。还唱了英雄身上的宝刀像雪峰一样挺立,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寒光,像闪电一样开天辟地。现在这宝刀还挂在英雄的尸骨上,等待另一个英雄去佩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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