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我要下去!我还要去找我的儿子。他是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央金忽然想起了也在绝境中的儿子,她拍拍巨人的胸脯,又指指雪原的前方。
雪人明白了央金的意思,再次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在与人们一代代上演的生死追逐的游戏中,他们已经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能看透人类的心思。因为人类敬畏的各路神祗和魔鬼都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却对他们知之甚少。
央金心中惦记着儿子,离开了这雪人的怀抱后,撒腿就往前面跑,她跌跌绊绊地在雪地上跑出去很远了,忽然觉得应该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磕个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雪人在远处用手搭在眉骨上,正向这方瞭望,像一尊立在旷野里的威猛金刚。央金“噗”地跪在雪地上,冲他就是一个长头。
“你也是雪域高原的神!求你保佑所有流浪他乡的朝圣者。”
那雪人一定听到了老阿妈的祈请,也一定知道朝圣者一家此时的困境。他只跨了两步,就站到了央金的面前。
“呜——”雪人将自己的嘴望前方一努,那意思是要与老阿妈同行。
尽管在智力发展上,雪人没有与人类同行,但是神灵赋予他们在其他方面超越人类的神力。他们在大地上阔大、高远的步履,人类就是再进化一万年,也许还是追赶不上。在雪地上,这个大家伙就像脚上有翅膀,他留下的脚印几乎可以把央金掩埋。他往前走一步,好半天央金才能跟上来。于是雪人干脆伸手将央金夹在自己的臂膀里,央金感到自己在雪地上飞翔。
不多一会儿,央金就看到了那头豹子,它正在俯趴着的洛桑丹增喇嘛跟前呜咽。央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的喇嘛儿子,我的喇嘛儿子!”她拍打着雪人的胸部,指给他看雪地上的喇嘛。
豹子在一开初误会了雪人,它看见阿妈央金被夹持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胳膊里,带着呼啸声就扑过来了。雪人一闪,躲开了豹子致命的一扑。雪人在雪地上随便一拨拉,竟抓起一块盆大的石头来,挥臂要将石头向豹子扔去,阿妈央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大叫一声,竟然一纵身抓住了雪人的胳膊,人也随着胳膊的挥舞晃悠了出去,吊在上面像一颗干瘦的老核桃。
“豹子也是我的儿子,求求你,别伤害到它!”央金悬在半空高声喊。
豹子此时已返身回来,准备再扑,央金又喊道:“玉丹,我的好儿子玉丹!这是阿妈的救命恩人,别过来!”
雪人大概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一头豹子和一个家庭的关系。可是他看见那头豹子眼光中闪耀着人类的眼睛中才会有的愧疚和感激。至少他已经知道,豹子和这个老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准备搏杀的双方都平静下来了。央金从雪人的臂弯中跳到雪地上,扑到喇嘛的身边,可是洛桑丹增喇嘛早就冻僵了。
阿妈伏在喇嘛身上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旷野里卷起一阵阵的雪风,打着旋儿向远方逃去。雪人蹲下来,俯瞰着雪地上的喇嘛。喇嘛也几乎跟他一样,也成了个浑身苍白的“雪人”了,雪渣和冰屑沾满了他的全身,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僵硬、皲裂,像伤痕累累、万劫不复的荒地。雪人把喇嘛抱在怀里,舔去他一身的雪渣,试图再次用自己胸前和舌头上的温暖使喇嘛暖和过来,可是喇嘛依然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截冰凉的木头。
雪人对着阿妈央金“呜呜”叫了几声,抱起洛桑丹增喇嘛就飞奔起来,豹子开始想追出去,可是它发现,要在雪地上追上这个神秘的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一片雪雾之后了。
阿妈央金对豹子说:“我活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被神派来的使者抓在手掌里,救回一条命。玉丹,你放心吧,你哥哥是个磕长头的喇嘛,功德无量,他自己也是半个神了。神灵们要做的事情,我们凡夫俗子不要多管。你哥哥会回来的。”
两天以后,风雪的身影已远遁,阳光重新普照大地。茫茫雪原一片洁净,一个黑点从天边缓慢而坚定地踏雪而来。洛桑丹增喇嘛完好如初地回到了阿妈央金身边,在他沉着刚毅的面孔上,已看不到一丝死亡的痕迹。他身披一张巨大而崭新的虎皮,那是雪人赠送给他的礼物,从今以后,喇嘛将不再受寒冷之困。至于雪人如何用自己的方法救活了磕长头的喇嘛,那是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的问题。这种雪域高原特有的生灵本来就被傲慢又胆怯的人类拒之于认知范围之外,人们也就永远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可是,神圣雪域,无一物不庄严,幻化国土,无一事是真实。有些神灵的身影,是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的。不是我们没有能力,而是我们只有一双人的眼睛;也不是我们缺少虔诚,而是我们的因缘未到;更不是我们没有找到进入神灵世界的路径,而是上苍在日益无所不能的人类面前,总得给我们留下最后的几点秘密、给神灵们留下一点来去自如的空间。对吧?
缘 卷
第七章
25.性奴
时间像筛子一样地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断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他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也正如在雪域大地四处流浪的达波多杰,他现在出门已经整整六年了,那些雪山垭口上的飞雪,那些草原上遍地开放的花儿,那些一张张羊皮褥子下不断更换的女人,还有那些在旅途中碰见的酒友,侠士,商贾,流浪歌手,喇嘛,牧人,都被时间的筛子筛走了。现在达波多杰只想念一个人,在饥肠辘辘没有人烟的荒野,在漫长寂寞的黑夜,在寒冷破旧的帐篷里,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达波多杰想念一个人想到了骨子里。
这个人不是他曾经迷醉在她的尖锐呻吟中的嫂子贝珠,也不是牧场上那些健壮多情的女人,更不是旅途中的帐篷里某个像路边的野花肆意地开放又随意地采摘到手的姑娘。这个人是他的精神导师,是在他的心目中比父亲还要伟岸的大丈夫,他在他的教诲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梦想;当他站在他的身后时,达波多杰的力量与勇气便在心底里一寸一寸地生长,就像在千军万马阵前,身后拥有一个强大的军团。
这就是那个被刀削掉了鼻子、铸造了两把宝刀、培养了一个英雄一个杀手的基米啊。达波多杰有两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不知道这个没有鼻子的老家伙是否也在想念他,是否还念念不忘他的英雄梦想。
而他自己,却已经快把曾经拥有过的英雄梦想遗忘殆尽了。并不是他又沉醉于哪个女人的温柔之乡,也不是异乡的风情令他流连忘返,不思进取,而是他现在已沦落到几近于奴隶的地步。一个成了奴隶的人要成就英雄的伟业,显然还要走更长的路。只是这奴隶并不干很繁重的活儿,也不愁吃喝,更不挨鞭打责骂,而且还是许多男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达波多杰这样的家伙是那种命犯桃花的种,他即便当了奴隶,也不过是一名性奴隶而已。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达波多杰和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流浪到雅鲁藏布江支流的一条干热河谷,人们告诉他们说穿过这条河谷,就可走向通往后藏重镇日喀则的官道。那条不知名的河谷狭窄又隐秘,热浪像死水一样弥漫在空气中,而河里的水却冰冷刺骨,人若跳到河里,就不是退凉的事儿,而是冻死的问题啦。益西次仁一再告诫热得焦渴难当的达波多杰,你不能下河去寻求一时的痛快,这是魔鬼控制的河,你没有看见不断有尸体从上游飘下来吗?这样的河谷里一定有温泉,让我再找找吧老爷,我好像已经闻到温泉的味道了。达波多杰那时没有好气地说,我还闻到鲜花的香味呢。
神灵在那天听到了两个流浪人的祈求,他让益西次仁找到了温泉,让达波多杰嗅到了鲜花的芳香。在山道的一个褶皱处,一汪从山上淌下来的温泉积水成潭,一阵阵热气的氤氲飘荡在河谷里,还有姑娘们嬉水的欢笑。达波多杰当时呵呵一笑:“今天我们真是磕头碰到真佛,烧香遇见菩萨了。”
从他们所在的山坡处望去,水潭里有两个姑娘在沐浴,看不出她们漂亮与否,但是她们的黑瀑布一般的头发飘散在水潭里,就像乌亮发光的黑色锦缎。达波多杰有好长时间没有近女色了,心里有些痒痒得难受。他对老管家说:“这两个娘们儿,需要一个男人帮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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