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都吉发现白玛坚赞头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这个两岸争端的胜利者,早就目中无人了,更不用说往来于生、死两界的都吉。人一得意,不但很多危险看不到,就是自己的仇人也会视而不见。白玛坚赞头人只是对达波多杰说:“这西岸怎么比我们那边更阴冷?到处阴风乱窜。唉,战死鬼太多啦,峡谷里的风要吹上一年,才能把那些可怜的家伙吹到天上去。”头人的儿子说:“阿爸,太阳总是公正的,它把温暖上午给东岸,下午给西岸。”头人紧了紧自己的帽子——他不知道实际上那是都吉从地狱里带来的阴风,他说:
  “所以我们峡谷两边的太阳都要拥有。等把云丹寺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还有跟在都吉家后面的土狗们,都赶到了澜沧江里去,我就有两个太阳啦。”
  都吉想:就像只有一个佛祖一样,也只有一个太阳啊。白玛坚赞头人,你也太贪婪啦!连一个太阳都嫌少。我得去告诉阿拉西,寺庙再不是藏身之地了。他乘着一股风往寺庙的措钦大殿方向飘,到了大殿的门口,那股风忽然断了,都吉听到了风被折断的“喀嚓”声,就像折断一根树枝。他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跪在了地上。
  阿拉西这时从大殿外的台阶下急急地跑来,将刚刚落地的都吉扶起来。“阿爸,我在到处找你。”
  这时,贡巴活佛的声音从大殿里传来,“还不快把你瞋怒的心存放到佛菩萨的慈悲里来。他们在等你啊,都吉。别让一颗心到处乱跑了,这是诸佛菩萨要你跪下的。”
  阿拉西把都吉搀扶进去,就像以往一样,父亲在他的臂膀里就像一个影子,因为他是没有重量的。他们看见只有贡巴活佛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面的供桌前,嘴里念念有词,好些在祈诵着什么。
  “活佛,你在祈祷吗?”阿拉西问。
  “你们过来看。”活佛回过头来,苍老的脸上荡漾出一个孩童般的笑脸。
  都吉父子过去,像活佛一样在供桌前跪下。供桌上摆满了圣水、酥油花、朵玛等敬献给神灵的贡品,再上面是莲花生大师庄严威武的法像,而令都吉父子深感诧异的是,贡巴活佛正在供桌上玩蚂蚁!原来一群黑色的蚂蚁和一群红色的蚂蚁正在为一粒掉在桌面上的酥油渣而展开厮杀,它们相互纠缠撕咬在一起,更多的蚂蚁爬过同类的尸体还在蜂拥而至。贡巴活佛一边念经,一边用手里的一些酥油渣把红、黑两群蚂蚁分开。他在桌子的东边撒几粒酥油渣,又在西边再撒几粒,让那些不断赶来的蚂蚁因为到嘴了的食物而放弃搏杀。随着贡巴活佛嘴里的经文逐渐加快,撕咬在一起的蚂蚁越来越少了,它们就像听从命令的两支军队,向各自的阵营鸣金收兵。贡巴活佛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脸。
  都吉的心说:“活佛,白玛坚赞头人马上就要来攻打寺庙了,你的一颗菩萨心肠,救得了这些弱小的蚂蚁,但能救西岸的众生吗?”
  贡巴活佛望着都吉露在外面的那颗心说:“为什么不能?我只要在充满贪婪与仇恨的地方,播下爱和宽恕的种子,众生皆可得救。”
  
  ①帕加在藏东康巴藏语里是猪屎的意思,人们相信取这样的名字是为了不引起魔鬼的注意。
  
  第三章
  
  9.梦中之箭
  白玛坚赞头人死于自己的梦中,或者说,他被自己的梦扼杀了。
  峡谷里的秋风把第一片树叶染黄不久,白玛坚赞头人在峡谷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梦中的那只鹰。这几天他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拥着熊皮坐在火塘边还颤抖不已。他感到魔鬼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捏糌粑一样地在他的脖子处揉来擂去,还用一把无形的利爪在他的咽喉深处抓抓挠挠,让一向剽悍的头人疼得满地打滚。那实际上是阎王派出来的小鬼,正追赶得他无处可逃。这天上午,他刚刚感到好受一些了,人们给他搬来一张躺椅,让他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离太阳当顶还有半个身影时,仿佛是梦里的情景重现,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鹰,从自己家的宅院上空一掠而过。
  头人一下来了精神,立即让人备马。他以出乎人意料的麻利劲儿,跳上了那匹把自己带往死亡之地的坐骑,追寻鹰的踪影而去。白玛坚赞头人沿着峡谷里的山道一路狂追,他看见那鹰冲向了山坡上的一群羊,它一个俯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一只半大的羊羔便落到了它的爪中。
  “嗬!”头人欢呼一声,策马追去。那羊羔也许太重了点,鹰抓住它飞得有些吃力。它在峡谷里忽高忽低地飞翔,有几次差点就让自己的战利品掉下来了,但是鹰并没有放弃,它努力扑打着宽大的翅膀,煽动空气的声响像是天上的一连串小雷。羔羊是鹰的战利品,它不愿放弃;鹰又将是白玛坚赞头人的猎物,他也不想放弃。
  他为什么非要去抓那只鹰呢?许多年以后,朗萨家族的人都没有弄明白。
  但是死亡却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追出离自家的宅院约十里地时,澜沧江西岸山冈上的一个骑手已经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策马从山坡上斜冲下来,赶在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前面。那时头人的眼睛还死死地盯住天上的鹰,他发现鹰一个侧飞,向峡谷西岸飞去。头人连忙打马往江边冲,但他胯下的坐骑忽然像奔跑到了悬崖边,一声嘶鸣,前腿立在了半空中,险些没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时,他看到了对岸山道上立马横枪的骑手。
  “都吉——”
  白玛坚赞头人惊愕地喊了出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冤家的阴魂,而是惊讶自己在黑暗中能清晰看清峡谷西岸骑手复仇的目光。
  那骑手戴着一顶宽边藏式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身着藏族武士装,身上刀、枪、箭、护身符、熊皮箭囊等一应俱全。骑手嘴唇紧闭,面色阴沉,与其说他是骑在马上的一个武士,不如说这是挺立在山道上的一尊雕像,满脸世道的沧桑,浑身风雨的痕迹,仿佛已经在寂寞的峡谷里守候了一百年。
  白玛坚赞头人压下马头,勒紧了缰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保持失败者的尊严与骄傲比战胜对手更为重要。头人又恢复了与身俱来的豪情和勇气,他厉声而清晰地说:
  “嘿!好汉,把帽子抬起来,让我知道你是谁!”
  骑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慢慢把帽子往上推了推,头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那骑手既年轻、英武,又刚毅、果断。紧闭的嘴唇掩盖不了他复仇的怒火,坚挺的鼻梁代表着他的高傲,如炬的目光里尽是面对一个失败者的轻蔑。一个这样年轻的人,不可能有成年男子汉才会拥有的这些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是需要被岁月侵蚀雕刻,被腥风血雨洗刷吹打,被魔鬼数次带到地狱里刀剁火燎,被女人的爱折磨得九死一生,被沧桑演变轧干最后一丝激情。一个成年的康巴男人,才会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如此勇敢而孤独地面对死亡。
  “阿拉西……”白玛坚赞头人轻叹一声,连提缰绳的力气都被对方无与伦比的气概化解。他就像面对一个威武的战神,除了敬佩、屈服、认输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便对方不射杀他,他已经是失败者了。
  白玛坚赞头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拉西从熊皮箭囊中抽出一支竹箭来,他还看清了黑色的箭头,这让他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盘在头顶的发辫竟然紧张得飞舞起来,又颓然散落。因为即便连头发也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一种名为“见血封喉”剧毒植物的汁,这种植物生长在澜沧江下游的热带地方,峡谷里打冤家的人家常常会不惜重金去购买。不要说人,就是一头豹子,只要擦破它身上的一点皮,豹子也跑不出五步远。因此,白玛坚赞满脑袋的黑发最先开始簌簌发抖,然后一根根地站立起来,惊慌失措地争抢逃亡之路。
  头人感到喉咙处一阵阵发痒,他明白那里将是中箭的地方。他奇怪为什么自己的一生要用一支箭来了断。但不管怎么说,一生的疑惑与贪欲将在一瞬间得以解脱,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说话欲望,他已经被喉咙里的魔鬼折磨得几天不能说话了,现在他想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把最想说的话留给这个纷乱的世界。
  “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今生不能到你家喝酒,来世我们再做冤家。来呀,好汉,往这里射!”白玛坚赞头人甩了甩快要盖住脸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脖子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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