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没鼻子的基米大喊一声:“你们瞎了眼吗?他不仅是你们的老爷,还是峡谷里的英雄!看看他胯下的宝马,看看他腰间的宝刀,再看看他手里的快枪,那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好枪,可以一气打落一排高飞的大雁。”
这话提醒了达波多杰,得给峡谷里的这帮木脑袋开开眼,也得给那个自以为是的娘们儿看看,他这些年在外面没有白混。他朝那几个仆人前面的空地上打了一梭子弹,就像一阵急促的羚羊蹄敲打着大地,你只听得见声响,但是却不见羚羊的踪影。那些家伙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了谁是他们的主子。
“少爷,真是一把好快枪啊!”几个家伙跪了下去。
他们的头上马上就挨了一顿鞭子,贝珠有一根纯银把柄的鞭子,小巧精致得像一件玩具,可是它却是峡谷里最令人恐惧的玩具。她对那帮不争气的家伙又打又踢,他们就顺势躺倒在地上,做出被打得很痛苦的样子,让他们的女主人高兴,实际上他们才不想去撞达波多杰少爷快枪的枪口呢。
贝珠看到把仆人打不起来,一怒之下,夺过了身边一个家丁的长枪。那是一杆汉地来的步枪,她麻利地推弹上堂,向达波多杰举起了枪口。
“少爷小心啊!”没鼻子的基米高喊道。
达波多杰还沉浸在自己的傲慢与自负当中,这个曾经在自己的身下快乐得尖叫不已的女人,怎么会向她的欢乐之源开枪呢?那迷惘痴情的一刻,他在将来生生世世轮回的苦海里,不论是转世为人,还是投生为一只狗,一条虫,都没有想明白。
在关于澜沧江峡谷的许多传说中,这一段最为吸引人。倒不是达波多杰又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是贝珠的尖叫让我们的耳朵发麻,而是这个故事被演绎成了好几个版本,让人不知该相信哪一个。因为它们都很真实,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版本一: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另外一个贝珠显然比那个狐狸变的女人更爱自己的主子。它一声嘶鸣,忽然高举起前蹄,像一头展翅起飞的鹰,闪电一般划了过去,达波多杰顺势就将自己心爱的人儿揽到了马背上。那可真是一匹长有翅膀的神驹,它快的连人们连想看清它翅膀的机会都没有。在所有的人一愣神之间,朗萨家的少爷达波多杰,漂亮的女主子贝珠,以及跟她叫一样名字的宝马,都飞走了。只剩下一阵急促的轻雷滚过草甸,一道浪漫的闪电划向草地边缘的森林。许久以后,那里传来发情的母猫一般的尖叫。只有朗萨家族的一个老仆人才知道这尖叫的含义,但他从没有对人提起。他迫不及待地向大家宣布,朗萨家族的权力又回到男人手里了。
版本二: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她看到了达波多杰痴情的眼睛,这是一双令天下的女人都会着迷的眼睛;还有他那一头爆炸开了的鬈发,使她忍不住想再次将这骄傲的头不是砍下来,而是揽入怀中。贝珠忽然一声痛苦的尖叫,扔掉了枪,跪在了达波多杰少爷的宝马前。因为达波多杰的枪比她的更快,其实更快的是这个旷世情种见到漂亮女人后的那颗爱心。它没有从达波多杰的快枪里射出来,而是穿越了十多年的思念与怨憎,从内心深处一蹦而出。它击中了贝珠,使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再次瘫倒,再次快乐地尖声尖叫。于是少爷像传说中的格萨尔王,将那个女人降服了。
版本三: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她听到朗萨家族高贵的祖先们的怒喝,听到了丈夫扎西平措亡灵的哭泣,还听到了峡谷里各路神灵纷纷赶来为达波多杰助战的脚步。贝珠是峡谷里最聪明的女人,女人要想征服男人,自然有她们独特的方式。她们不需要勇气、力量和手中的枪,她们小小的心眼儿一转,就可以把世界颠倒过来。更何况贝珠还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狐狸,窜到森林里去。贝珠没有开枪,她和达波多杰少爷在森林里无人知晓的地方谈判。她先让那个天涯浪子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也让自己多少年来的寂寞得到了抚慰。
但是所有的版本都有同一个结局。贝珠和达波多杰在做了一对老情人该做的一切事情后,她对他说,你干吗不继续流浪下去呢,峡谷里已经没有了你的地盘。
达波多杰说,难道澜沧江西岸的土地不是属于我的么?
女人说,不,它属于扎西顿珠。
达波多杰骄傲地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扎西顿珠不是我的种吗?
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说,不,他是卡瓦格博雪山神的种,跟你没有关系。有一天发生了雪崩,我就怀上了扎西顿珠。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传闻,一个事实是,峡谷里的浪子达波多杰回来后,就再没有当成澜沧江峡谷西岸的老爷。他曾经去见西岸的主人扎西顿珠——他认定这个和他一样有着漂亮鬈发的小杂毛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因为雪山上发生了雪崩,而是比雪崩更壮观、更磅礴、更豪气冲天的爱。但那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在他妈妈的唆使下,放出了四条凶猛无比的藏獒,就像撵一个叫花子那样将他和没鼻子的基米撵得狼狈逃窜。气得那个“雪崩”的制造者捶胸顿足地喊:“峡谷里真的变天了,连儿子也敢放狗来撵老子了。”
可更让达波多杰想不通的事情接踵而至。就在他被儿子的狗撵得找不到归宿的那天下午,两个红汉人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地站在了他的马前。他们一个腰别短枪,扎着武装带,一个看上去像是仆从,肩上也背一把跟达波多杰的快枪一样的卡宾枪。这让达波多杰一度很沮丧,我找这样一支快枪,费了那么大的劲,这些汉人怎么随随便便地就挎在肩上了?
“是朗萨家族的达波多杰少爷吗?”那个别短枪的军官模样的人说。
“哪里还有什么朗萨家族,还有什么少爷?现在是娘们儿当家,少爷成了叫花子。”达波多杰没好气地说。他回到峡谷后,曾多次和这些红汉人擦肩而过,他对他们没有恶意,也无好感。他曾经把他们当战斗中的对手设想,因为在琼斯先生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听了许多藏族人和红汉人如何打仗的传闻。
那个军官笑呵呵地说:“被狗撵的日子你又不是第一遇到。我们早就仰慕你的英名了。” 他们却好像对他的什么都知道,甚至对峡谷里的许多事情都知道。
“我有什么英名?”达波多杰沮丧地说,“一个流浪汉的名声罢了。哎,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军官身后的那个挎卡宾枪的年轻人说:“这是我们峡谷里的王县长。”
“县长?”达波多杰嘀咕道:“那可是一个不小的官。什么时候峡谷里的宗府衙门改叫做县了?”
“新社会了么,一切都会改变的。”王县长说:“我们还想请你来新成立的县政府做事呢。你愿意吗?”
“做事?我能做什么?”达波多杰问。
“你可以来当一个副县长。”王县长手一挥说,似乎这么大的事儿就这样定了。他的脸上光光的,没留胡子,看上去也很年轻。但却有着和达波多杰一样的闯荡天涯的非凡气度。
达波多杰知道从前即便是澜沧江峡谷这么远的地方,宗本(县长)都是拉萨那边任命来的,据说还要花几支马帮队伍的银子,才可以谋得这样的位置呢。拉萨的那帮贵族老爷从来不会相信康巴人的。
“为什么……要找我,因为我有‘藏三宝’吗?”达波多杰张口结舌地问。
“你是朗萨家族的贵族,在老百姓中有威望。”县长又一挥手说,“团结民族上层是我们党的民族政策。”
“噢,这到底是哪一路神灵在安排这一切?”达波多杰感叹道。你瞧,对自己好的人,恰恰是那些你想和他打仗的人;而自己的儿子,最爱的女人,却撵得他没有立足之地。
三天以后,寄居在一家驿站的达波多杰接到了红汉人的邀请,请他到新成立的县政府喝茶。临走前,没鼻子的基米在他的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达波多杰回头问他怎么啦。他捂着自己的脸说,“没什么,战争盼勇士,谈判要辩士。两个对手坐在一起喝茶的话,嘴巴就至关重要了。”
达波多杰回答说:“不,是胃口。”
红汉人的胃口才是最好的,他们将澜沧江峡谷方圆数百里的贵族头人都请来了,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寺庙里的活佛高僧及喇嘛也是他们的朋友,外面牧场上放牧、田地里耕作、驿道上赶马的那些没有时间来喝茶的黑头藏民更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在藏区没有敌人,他们的敌人是一个叫蒋介石的白色汉人,但他已经被打败,跑到一个海岛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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