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此刻那个行事疯狂的瑜伽士正仰面朝天地躺在一个山洞外的破烂木榻上,木榻用一些胳膊粗的树干胡乱搭成,上师头枕着的那一边一只床腿断了一截,因此木榻显得头低脚高,可上师似乎浑然不知,斜歪着头冲着地,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逼视着蓝天白云。
洛桑丹增喇嘛向上师行大礼,他已经没有奉献给上师的任何供养了,只有奉献出一颗虔诚的心。他磕头到上师的床前,觉得上师躺的并不舒服,便跪着用自己的肩膀将上师瘸腿的床顶了起来。
那床腿的末端并不平整,有一根木头像锉子一般刺进了洛桑丹增喇嘛的皮肉里,血潺潺流出,喇嘛心里再次升起无限的喜悦。
血已经洇红了喇嘛身下的一片土地,喇嘛跪在木榻前顶着瘸床腿依然一动不动,上师也躺着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直视着蓝天,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身前有鲜红的血在流,有火热的心在跳动。
到日头偏西时,上师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在干什么?”
“我在顶礼我终生皈依的上师。”
“你的一生有多长?你没有看见山下的大树也在向我俯首吗?”
洛桑丹增喇嘛往山下望了望,果然发现山坡下的一排排大树也如他一样,在晚风中面向着上师的方向叩拜。
“大树供养给上师的是一阵阵随风飘散的松涛,我供养给上师的是一颗虔诚的心。”喇嘛坚定地说。
“呸,你这狂妄无知的人,难道你不知道松涛已经和一个修行者相伴了上千年了吗?你才来上师面前多久?”
“从我在澜沧江峡谷开始磕长头时起,上师就日夜都被顶礼在我的脑海里。”
上师翻身爬起来,一脚踩在地上的一摊热血上,但是上师并不为所动,他恨恨地说:“哪里来的野僧,搅乱了我的修持。”
“请问上师修持的什么法?”洛桑丹增喇嘛跪着说。
“凝视蓝天法!别把一个密宗上师的修法看得那么神秘。”上师终于正眼看着洛桑丹增喇嘛说。“法子,蓝天和大地, 也是我们的修持对象。明白吗?”
上师说完转身进山洞了。
“上师啊,”洛桑丹增喇嘛泪如泉涌,“我终于成为您的法子啦!”
拜师皈依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那天晚上洛桑丹增喇嘛睡在上师的山洞外——上师没有邀请,他是不敢贸然进去的。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可是洛桑丹增喇嘛不敢;清凉的山风抚慰着他肩上的伤口,一层层新肉像遇水的禾苗,噌噌地往外生长。上师在山洞里鼾声大作,可在洛桑丹增喇嘛听来那不是一个人甜睡的鼾声,而是修行的祈祷文。因为在这鼾声中,乾坤在起伏,宇宙在旋转,大地宁静得听得见遥远星星的脚步。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山峦上升起,仁钦上师就起来了。洛桑丹增喇嘛赶忙迎上去请安。上师一手拎着一只羊皮口袋,一手拎着一包衣服,像对待一个叫花子一样对洛桑丹增喇嘛说:
“喏,这是你的衣,这是你的食。滚吧。”
洛桑丹增喇嘛如雷霆击顶,跪在上师面前说:“上师,我不需要您给我衣食,我会供养给上师所有的衣食。”
仁钦上师冷笑道:“贡巴活佛写给我的信中说,‘请提供衣食和佛法’,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可是,我从澜沧江峡谷磕长头而来,上师还没有传授给我真正的佛法啊!
“磕个长头,时时念叨在嘴里,不觉得自己很虚荣吗?”仁钦上师忽然撩起了自己破烂的僧衣,露出一个黑瘦尖削、疤痕累疤痕、老茧层层覆盖的屁股,“嘿嘿!什么叫真正的佛法?请看看,这就是我的传授!这就是我的佛法。静坐,入定,闭关,苦修,观想,厌世,出离,超越生死,往生佛土。靠的就是这丑陋坚硬的屁股啊!磕长头有什么了不起,满腹经纶又如何,傲慢的山岗上留不住学识的水。从前有个叫常啼的菩萨,为了求法,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卖了。”
“上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要学佛法,需修大苦行,磕长头只是我走向佛门的第一步。今后我要在上师面前奉献出自己的恭敬心。”
“嘿嘿,你还不算太愚痴,伪饰和矫情是修行者的大敌。法子,看到那片岩壁了吗?”上师指着不远处的一道悬崖说。
“看到了,尊敬的上师。”
“自己挖一个山洞去。”上师说完转身进洞去了。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山洞挖好之前,他再没有出来。
当天,洛桑丹增喇嘛就开始了这件过去从没有干过的工程。一个也在附近修行的老僧借给了他一把斧子和一把铁锹。那老僧怜惜地说,你可真找到了一个在西藏的地上、地下、天上都无人与之相比的好上师,好就好在他是全西藏最癫狂、又最悲悯的上师,跟他学法你至少也得死九次。我们学佛经的人说,如果你视自己的上师如佛;你将证得佛果,如果你视上师如菩萨,你将成为菩萨;但是如果你视上师如凡夫,你也将永生停留在凡夫之地。
洛桑丹增喇嘛在那老僧的指点下,砍下一些粗壮的树枝,先把悬崖上松动的岩石撬开,然后用铁锹一点一点地往里掏。后来他发现火可以让坚硬的岩石产生松动,便搬来许多的柴火,焚烧一天后,岩石簌簌地往下掉。洛桑丹增喇嘛干起活儿来就更快了。在这期间,阿妈央金来过一次,给他送来吃的和一些讨到的银钱。没有人知道一个瞎眼的老阿妈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是一个老阿妈自然有她寻找儿子的道路。她抚摸着洛桑丹增喇嘛手上的伤痕说:
“儿呀,你这不是在挖一个山洞,而是在修建一座寺庙啊!”
两个月以后,洛桑丹增喇嘛挖好了自己的山洞。那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山洞,人在里面不但可以站立,甚至要跳起来才摸得到洞顶。喇嘛把洞壁戳得光光的,看上去如一面圆形的墙壁,他像建造自己的家一般来打磨这山洞,将来入定静坐的地方,烧火的地方,睡觉的地方,他都设计并建造好了。与其说那是一个苦修的山洞,不如说那是他的卧房。
仁钦上师应洛桑丹增喇嘛的一再邀请,结束了自己暂短的闭关,出来视察了喇嘛精心打造的山洞。可是,仁钦上师虎着脸看了一番后,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出来了。喇嘛跟在上师的后面,紧张地问:“尊敬的上师,我的这个山洞你满意吗?”
“你怎么不问佛祖满意吗?”上师反问道。
“我想……我想,这么漂亮规整的山洞,佛祖会满意的。”喇嘛回答说。
“嗬!漂亮?”仁钦上师怪叫了一声,“可是它已经塌了。”
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刚才还好好的山洞果然垮塌了,冲天的尘埃从洞口处扑面而来。
“佛祖啊,我辛辛苦苦挖好的山洞,怎么说垮就垮了啊!”喇嘛捶胸顿足。
“因为它太漂亮了。重新挖一个吧。”仁钦上师说完又进自己的洞里去了。
那时洛桑丹增喇嘛还不明白,太漂亮精致的东西,是一个苦修者的敌人。在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里,他连续挖了九个山洞。可都是在仁钦上师看过后就垮了。上师只要“嗬”一声,山洞便应声而塌。他一点也不怜惜洛桑丹增喇嘛已经磨得没有了指甲的双手。喇嘛已经知道上师那一声法力无边的“嗬”,可以摧毁世界上一切最坚固的东西,也可以将世界上最虔诚的一颗心拒之千里以外。有几次,他跪在仁钦上师的面前,乞求他施舍悲悯之心,不要再让大地山崩地裂,也不要让一个无助的人撕心裂肺。可是上师武断地说,要么继续挖山洞,要么滚。他甚至在一次暴怒中将洛桑丹增喇嘛一脚踢下了山坡,使他像一块石头一般滚到山脚。如果不是一棵大树最后挡住了他,洛桑丹增喇嘛将摔得粉身碎骨。
在洛桑丹增喇嘛就要绝望的时候总算有了点转机。阿妈央金好长时间也没有送吃的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造一个精致漂亮的山洞。喇嘛胡乱在一处岩缝处戳出一个连野狗洞也不如的小洞穴,他只有躬身才能爬进洞里。洛桑丹增喇嘛精疲力竭地躺在洞边,准备听上师的那一声“嗬”,然后让垮下来的石头砸死自己,让所有的绝望埋葬自己。
可是仁钦上师却在洞外说:“这就是佛祖喜欢的山洞了。既然众生都是平等的,人为什么不能和野狗住同样的洞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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