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我这是在哪里?”
那个“开路喇嘛”一声长叹,“哦呀,都吉,愿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你活回来了,活成‘回阳人’了!”
8.回阳人
都吉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成为传说中的“回阳人”,是件在峡谷里一百多年来都在传诵的真实奇迹。人们把那些能够在生死两界自由往返的人,称为“回阳人”。都吉虽然苏醒过来了,但他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吹走。有时候,人们看见他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但风一吹来,他就飘起来了,摇曳着要往天上飞,他身边的亲人要随时拉住他的衣襟,他才不会重新回到亡灵们的世界。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因为喉咙里咽下去的食物,从胸口那里就淌出来了。好在食物的香味足以令他不感到饥饿,人们发现只需把打好的酥油茶、蒸好的水气粑粑、冒着腾腾蒸汽的水煮牛肉,放到他的面前就行了。而最让大家焦虑的是,都吉除了刚醒过来时问了那句他在哪里的话以外,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不愿说话,他的嘴里填满了战火的硝烟,人间的苦难,无尽的冤屈,它就永远对这个破碎混乱的世界闭上了。过些时日,阿拉西发现了与自己父亲对话的渠道,那就是父亲的心。“回阳人”都吉在用心和亲人们交流。
都吉心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并不是因为央钦喇嘛的草药不能使新肉长出来,也不是因为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得太深,而是由于心里有冤屈,口里又说不清。心上长了张嘴,心就会说话。心说的话,比嘴说出来的话语,更情深意浓,更震撼人心。阿拉西那天忽然听见父亲的心张嘴说:“人心里有恨,有冤屈,就像青稞长了霉,怎能放进柜子里?”
阿拉西说:“阿爸,把你的心放进去吧。你有两个好儿子呢。”
那时,除了阿拉西和贡巴活佛,其他人都无法和都吉的心对话,连阿妈央金和玉丹也不能听懂都吉在讲什么。在所有的人都在为都吉总算活回来了而额手相庆时,只有贡巴活佛面对神情忧郁、落落寡合、一言不发的都吉时,常常心生悲悯。因为他看到了都吉在生和死之间挣扎的那颗痛苦的心,就像放到水洼里只有几口水活命的鱼,想蹦跳回湖泊里,但离湖岸又太远;他还担心他随时都要从身体上飘走的灵魂,仿佛大风中树枝上的危巢。他在地上飘着行走,是因为他的心找不到一个依托之处。
贡巴活佛曾对他说:“都吉,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来说,心应该是湖底的石头,而不是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风中的火苗。把你苦难沉重的心放下来吧。大地会接受它的,佛菩萨的悲悯会安慰它的。”
都吉的心翕动几下,眼睛里却滴出两滴眼泪来。活佛听见他说:
“为什么有人的心比蛇蝎还毒。”
贡巴活佛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人世上有人要出家修行的原因啊。”
澜沧江西岸的村庄被攻陷以后,现在就只有寺庙还相对完好无损了。寺庙里的僧侣一多半已经战死,只剩下一些老僧。贡巴活佛在战火平息后着人骑了一匹快马将一封申诉信送到独克宗阿茸宗本那里,但宗本也是信奉黄教的信徒,他将贡巴活佛的信使鞭打了一顿,反说是红教喇嘛在峡谷里挑起事端,不日他就要亲自前来解决峡谷两岸的僧俗纠纷。所谓解决,贡巴活佛已经从那个信使背上的鞭伤预料出结果了,那就是:云丹寺改宗黄教,不愿意违背自己信仰的喇嘛(包括他这个活佛),云游他乡。
屋里吹来一股奇怪的暖风,都吉的身子忽然飘起来,悬在半空中向屋外如一片树叶般飘去。一旁的阿拉西大叫:“活佛,我阿爸要飘走了!”
贡巴活佛平静地说:“不要管他。你阿爸在寻找自己失落的心。”
都吉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在初夏生机盎然的大地上空飘飘停停。澜沧江水渐渐变黄了,丰满如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妇;春牛响亮的屁声远去了,大地变绿了;一度在干枯的树枝上感到寂寞的鸟儿们,又热闹起来了。都吉听到了草芽顶破酥软的土地时的欢笑,听到了山坡上的无名小花“叭叭”开放的动人声响,听到了阳光在悬崖上爬涉的脚步,也听到了大地痛饮这灿烂的阳光、就像康巴汉子痛饮美酒后豪迈的欢唱。
唉,大地并不因为一场罪恶的灾难而放弃自己对万物的滋养,如果它都不悲悯苦难的众生,还有谁能在这险恶的峡谷里生存繁衍下去呢?都吉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那边痛哭了一场,这边就下了一场透雨。天上一顿泪,人间一场雨,泪眼化着倾盆泪,撒向人间都是爱。都吉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这样说。现在,都吉有些明白大地因为什么而生生不息了。
都吉想往自己家园的方向飘去,他远远看见曾经骡马成群、堆金淌银的地方,现在已是断壁残垣,三五成群的孤魂野鬼在那里寻寻觅觅,掩面哭泣。自己的管家顿珠的冤魂还挂在一棵核桃树上,他是被那桶火药炸上去的,人们从树上搬走了他已破碎的尸体,他的魂却留在上面了。很多年以后,顿珠的阴魂都还时常在那核桃树浓密的树阴下闪现。而此时,朗萨家族的人正在都吉从前的家园上方的一片坡地上,兴建他们新的宅院,舂墙的歌声得意洋洋地传遍峡谷两岸,根本无视来自阴间诅咒。这歌声刺痛了都吉的耳膜,让他的心又开始滴血了。他飘过去问他们:“我们西岸的人还没有死光哩,你们就不怕神灵的惩罚吗?”
更令他感到气愤的是,那些欢快地干着活儿的东岸人对他的质问不理不睬,就像没有看到他这个“回阳人”一般,可他们确实在有意回避他。都吉感到很伤心,一个活着的人,被人看成鬼,那他还回到阳间来干什么呢。都吉想,年轻人怕鬼,是因为他们跟死神打照面的机会少。他看见盖房的人群中,从前在牧场放牧的帕加大爹蹲在已砌到两人多高的土墙上,指挥大家上房梁。这样的活儿帕加大爹在峡谷享有极好的声誉,尤其是起中柱立大梁的时候,非有帕加大爹在场不可。都吉飘到帕加大爹身边,对他笑了笑,“你是在我的地盘上,帮别人盖房子。”
帕加大爹倒不像阿珠那样对都吉充满敌意,他甚至有些敬畏都吉。他说:“都吉,你可以飘来飘去,我现在还不能。今天本是个上房梁的吉祥日子,求你别让我摔下去啊。”他又有些懊恼地嘀咕道:“真是的,我已经叫‘帕加’①啦,你就不嫌我臭吗?”
都吉的心说:“帕加,你也认为我是鬼么?”
帕加想往下面“呸”一口,但又碍于他跟都吉多年的交情,有一年牧场上闹瘟疫,他放牧的牛羊死了大半,是都吉借给他银钱,他才把牧场上的牛羊重新壮大起来。帕加说:“都吉,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的一个兄弟,十多年前去朝圣,一直都没有回来,你知道的。你在那边见到过他没有?”
都吉认真想了想,他在“那边”遇见到的峡谷里的熟人或朋友,好像没有帕加的兄弟。于是他说:“没有见到,帕加,你兄弟兴许还活着呢。”
但都吉发现帕加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有人说他被老熊拖走了。”帕加有些麻木地说。
“帕加,过去我们都生活在同一峡谷,大家还沾亲带故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着白玛坚赞头人来攻打我们?”都吉问了一个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帕加说:“我兄弟的儿子都娶媳妇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该当爷爷啦。”
“帕加,你们干了那么多杀生造孽的事,就不怕下地狱吗?”
“我那可怜的老阿妈,等我兄弟的消息早就把眼睛等瞎了。都吉,你回到那边的时候,再帮我打听打听吧。”
都吉终于发现,他听得见帕加说的话,而帕加听不见他的,就像阴阳两界的人不能对话一样。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看见了自己的仇人白玛坚赞头人和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带着一帮人从山道那边打马而来。他听见白玛坚赞头人对一个监工说:“地里的青稞苗都可以藏下鸽子了,你们盖的房子怎么还没有上梁?”
他又听见头人说:“达波多杰,看看你今后的领地吧,它一点也不比澜沧江东岸差多少呢。”
都吉愤怒了,他不是没有抗议,争辩。从白玛坚赞头人一露面时起,他就飘在头人的马头一侧,对他们说,这不是你们的土地,西岸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峡谷这边供奉自己的神灵,耕种贫瘦的土地,你们连喇嘛上师都要杀,真的不要自己的来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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