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就这样,人们便称我没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说。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他说话总喜欢捂自己的脸。他曾经用酥油拌上松树胶,做了一个假鼻子按在脸上,可是他却见不得阳光,太阳一晒,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实没有鼻子也什么,口能吃眼能看耳能听,能走能跑还能做事,还不是跟常人一样。”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师了。”没鼻子的基米说。
“我们去把那个可恶的刀商杀了,为你报仇。”达波多杰说。
“刀已经帮我报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进了那个刀商的肚子里,他从马背上滚下来,滚到了刀尖上。你们要知道,每一把宝刀都是有尘缘的。”没鼻子的基米从脸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关,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观刀的法力还不够深,有的宝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里,他们用宝刀去砍柴、宰杀牲畜,做一些琐碎的事情,随便丢在院子里墙角边,从来不去打磨它,只让时光将一把宝刀慢慢锈蚀。就像一个人,本来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为人们没有开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尘埃掩盖了。刀也有自己的灵性啊,你怠慢轻薄了它,它也会生气哩。”
达波多杰说:“基米的话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了。现在世界上还有宝刀吗?”
没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在英雄还没有死光的年代,宝刀当然是有的。只是要看这位少爷跟宝刀有没有因缘。”
“我为了寻找一把和男儿的雄心相配的宝刀,连老爷都不做,流浪异乡半年多了,这段尘缘还不够吗?”达波多杰急切地说。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和宝刀的缘起有没有像彩虹一样升起的事情。缘起未到,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
“你说的这样一把刀,只有神界才会有了。”益西次仁说。
“有的人往返于神界和人间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这样一把刀呢?”没鼻子的基米反问道。
“那么,他会是谁呢?”达波多杰问。
“我儿子。”没鼻子的基米木然的说。
达波多杰激动得一把抓住了没鼻子的基米,“你儿子?他在哪里?他有这样的一把宝刀吗?”
“有,在他的尸骨身上。”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睡觉吧,那边有一块空处,你们三个刚好挤得下。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一把宝刀和一个人的命运。”他往那空处扔了一捆青稞杆,权当为客人铺了床,然后兀自蜷缩到洞的一边睡了。
第五章
17.杀手
一人一骑出现在广袤空旷的荒原上,蓝天离他很近,强烈的阳光包围着他,他就像从天边的云团中钻出来的一样。这片高原上的戈壁滩仿佛还在史前社会,巨大的冰川漂砾石在天地间铺展开去,野蛮而苍凉。千万年前冰川萌生了漂向大海的欲望,挟带着山上的岩石一起向大海奔去,可是岩石沉重的步履跟不上冰川轻盈的身姿,它们被大地一路挽留,东一团西一堆,散落在冰川远遁的航道上,就像一个个凝固了的梦,也像满地的冰川之蛋,等待下一个新纪元的轮回重生。
大地干燥、荒凉,强烈的阳光把荒原都灌醉了,使它在骑手的面前不断幻化出一些地狱里的幻景。魔鬼在天际间翩翩起舞,地狱之火却在身边熊熊燃烧。马蹄扬起的尘埃久久不散,仿佛已经形成一片黄色的小云团。那个骑手在荒原上扬马催鞭,不知他是在逃离地狱还是想奔向地狱,他就像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动物,在世界末日降临之前夺命狂奔。
其实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是个在雪域高原四处游荡的杀手。孤独,冷酷,残忍,愚昧。他只为银子、女人、酒这三样事情活着,但却经常吃不饱肚子,找不到一个温暖的火塘,更找不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爱;尽管已经浪迹天涯,却穷得来连买双靴子的钱都没有。颠沛流离和堕落邪恶的生活让这个叫昂青的杀手对人生充满怨憎,在荒凉贫瘠的戈壁滩上,由于孤独落寞,也由于沮丧失意,他经常会咒骂自己的影子,“你老像一条狗一样跟着我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滚下悬崖去呢?为什么我不一刀捅了你呢?”
而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朗萨家族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把灵魂抵押给魔鬼的杀手,他们雇他追踪都吉家的后代已有半年多了。澜沧江峡谷的头人扎西平措也是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贡巴活佛的悲悯并没有让他看到自己今生的罪恶,反而令他阴毒的心更加凶残。一个人既然连活佛都敢毒杀,那他就活脱脱是人间的魔鬼了。当扎西平措听说贡巴活佛挡在那个朝圣者之前,抢先把有毒的奶渣吃了下去,试图以此大悲心来感化他时,这个心比魔鬼还黑的家伙说:“这些只知道死读经书、爱慕虚荣的喇嘛,我倒真看不出,他的死能阻挡朗萨家族报杀父之仇的刀子。”他给了杀手昂青一驮银子的报酬,出于所有藏族人对磕长头喇嘛的尊敬,扎西平措没有告诉这个家伙要杀的人是一个喇嘛,只是对他说,打听到都吉家的后人阿拉西,就杀了他。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杀手昂青在荒原尽头的一道山梁上堵住了朝圣者一家老少四口,他打算在一个山泉边做今天的活儿。那山泉在半崖上,离下面的山道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有一条取水的小径通向它。他断定那家人一定会像所有的路人一样,在这个山泉下稍作歇息,往羊皮囊里灌满水,再继续赶路。昂青想,今天他将兑现一个杀手的诺言了。
他们来了,已经走得口干舌燥,还牵着一匹骡子。朝圣者一家打算今天借宿在山梁下面的那个村子里,他们总是会先到当天的目的地,为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打好酥油茶,等他磕完今天的头,他便能在火塘边坐下来喝茶了。玉丹让阿妈和达娃卓玛抱着孩子在路边等他,他爬上山崖取水。当他看见清冽的泉水时,也同时发现了泉水边那个面色阴沉的家伙,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他戴一顶宽边破毡帽,身上的藏袍已辨不出颜色,脚下的靴子露出了脚趾头,可是腰间的刀鞘却已现出半截锃亮的刀身,看得出那刀天天都在被擦洗,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天天都渴望着嗜血。
玉丹对他笑笑,伸了一下舌头,然后用自己的羊皮囊去打泉水。
“是卡瓦格博雪山下都吉家的人吗?”那家伙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像铁一般冷硬、冰凉。
“是,你是……”玉丹看见泉水对面的那人已经把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的心便打了个激灵,仿佛从头到脚被冰凉的泉水浇了个透。他的脑子现在异常清醒。
“我是朗萨家族派来的杀手昂青。”他是个做事不隐名、心硬如铁的家伙。
“嘘——请小声一些!”玉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明白今天已在劫难逃。杀手昂青也很奇怪,在他杀过的无数冤魂中,当他们听说他的名字时,要么跳起来和他搏杀,要么脸色早就白如死灰了。
“我女儿才睡着。昂青,你叫昂青对吗?你要做的事,请不要惊醒我的女儿。”玉丹小声地说,就像和一个人讨论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噢,你真是一个好父亲呢。”杀手站了起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泉水里,石头入水“咚”地一声响,又让玉丹紧张地往下面看了看,仿佛这也会惊醒他女儿甜蜜的梦。
这时达娃卓玛在下面喊:“哎,打到水了吗?你在和谁讲话?”
“打到了。”玉丹往下伸伸头,见阿妈央金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达娃卓玛将手搭在额头上,往上翘望。
“碰见一个从家乡来的朋友,说两句话就来。”他对自己的妻子说。
“嗬,我是你的朋友吗?”杀手昂青问。
“从现在起,就算是吧。朋友,你是来杀阿拉西的吧。”
“正是。这个家伙的命值一驮银子哩。”
“我就是阿拉西。”玉丹沉着地说。从看到杀手昂青时起,他已决心像贡巴活佛那样,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哥哥的佛缘。
“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一箭就把我东家的阿爸射到了阴间。可惜啊,今天轮到你了。”杀手昂青冷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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