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上师,你终于想到故乡,想到阿妈了,可是却在她老人家死了时你才提起。这是不是为了避免在你明净无瑕的内心里,生起障碍呢?”
  “法子,你怎么会认为故乡和母亲是一个修行者内心的障碍呢?故乡的山水难道不能使你生起明净之心吗?阿妈慈祥的目光难道不能让你产生依恋之情吗?当你观修心中的佛时,这就是最大的方便之道啊。”
  “上师,你是不是说,故乡和母亲,也可以作为修行的方便?”
  “为什么不?既然平等和悲心是成就菩萨之因,天下还有比故乡更亲热的土地吗?人间还有比母亲更悲悯的心吗?因此你观修心中的佛,首先要观修自己的母亲,把她当空行母②看待。此处的土地和远方的故乡,自己的母亲和众生的母亲,都是无分别的,都是你的故乡和母亲。”
  于是,洛桑丹增喇嘛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了。过去他不敢想,他怕心中再次生起妄念,阻碍他的修行。现在他看见了母亲满头的白发,看见了她脸上盛满苦难的皱纹,看见了她弱小负重的肩膀,还看见了阿妈枯瘦如柴的手,这只手在天地间乞讨,一个子儿,一口糌粑,一把奶渣……行行好吧,苦修的喇嘛今天还没有喝一碗茶呢;行行好吧,尊敬的施主,佛菩萨会保佑你的慈悲,请赏赐一点糌粑吧……
  挂在喇嘛腰间的那袋阿妈的尸骨,忽然像起伏的波浪上下左右扭动起来。仿佛是一个母亲在奔跑着张开慈爱的怀抱,准备迎接远行的儿子归来。洛桑丹增喇嘛泪如雨下,激动得浑身颤抖。此刻天空一片灿烂,仙乐轻鸣,空行母裙裾飘拂,挟花带雨,翩然而至,天上人间,已然一体。
  仁钦上师平静地问:“法子,你看到了吗?”
  喇嘛陶醉在无上的感受中,“哦,上师,我看到了。上师,我证悟了。”
  “现在把你的心放在一个不着边际的地方,不要管它。观修那尊空行母吧。”
  喇嘛眼望着那“天空中的舞者”,感觉自己已经浑身透明,身上所有的脉络和关节都打通了,仿佛这个肉身已不存在,与天地已相融,心随意念,任意幻化。当他想追随她而去的时候,自己真的腾空而起,飘升起来了。他感到自己身体像掠过水面的燕子,而内心像燕子翅膀尖上的那滴水珠,悠悠地升到了空中,被温暖的阳光轻轻抚摸。白云相伴于他的左右,山冈和田野在他的身下急速地后退,像被一个威力无比的牧人驱赶。他听见地上的一个孩子说:
  “阿爸,你看,一个人飞过来了!”
  孩子的父亲仍然埋头耕作,“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们这片天空中,能飞的东西多得很。”
  孩子说:“可那是一个人在飞啊!”
  父亲抬头往天空中望了望,看见了洛桑丹增喇嘛,他曾经给这个喇嘛布施过一小口袋糌粑。于是他说:“噢,他终于可以守护我们的天空了。”
  洛桑丹增喇嘛听到这话,心里升起无限的喜悦。是的,天空中不能只有魔鬼横冲直撞,还需要有悲悯的法师巡行,以守护藏族人像天空一样宽广的心灵。
  洛桑丹增喇嘛回到上师身边时,幸福而疑惑地望着仁钦上师,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由于你的悲心和大地的悲心融为一体了啊。”上师说。
  离仁钦上师的死亡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他真正地显现出病入膏肓的模样。他的静坐观修不再稳如磐石,而是时而微微摇摆,他的目光虽然依旧坚定,但是已有些散乱,他虽然没有修持“拙火定”,可汗水却一身又一身地淌。
  “上师,你要是病得很重,就躺一会儿吧。”洛桑丹增喇嘛说,他不明白一个病重的人还如何可以在野外结跏趺坐一整天。
  “法子,印证真理的时刻就要到了。”仁钦上师努力调息自己的呼吸,“对一个瑜伽修行者来说,病痛是一种庄严;而对一个凡夫来讲,病痛则是一场苦难。”
  “上师,你曾经告诉我说,有一种密法名为‘分病法’,你可以示现给弟子吗?”洛桑丹增喇嘛听仁钦上师说起过,有的法师可以将自身的病分到他物身上,比如说一只动物或者一棵树上。法师立即痊愈了,那动物或树却死去。
  “可以。但是这如何能体现我的悲心呢?”
  “可是,上师不在了,悲心又何寻?”洛桑丹增喇嘛悲哀地说。
  “法子,悲心并不在自我的身体内,而在人世间。让我示现给你另外一种法门吧。”
  “是什么法呢?”
  “延寿法。”
  “上师还是不想离开这人世间啊。”洛桑丹增喇嘛心中又生起了疑惑。
  “不是我要执着于我这肉体,而是人间还需要我的悲心。”仁钦上师抬手指了指山脚下的那个村庄,“你去看看,地里的庄稼是不是有虫了?”
  “有虫没有虫,跟上师的延寿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场巨大的虫灾啊,庄稼将颗粒无收。我要多活几天,修法把地里的虫子都带走。”
  山脚下那个叫几布的村庄今年真的遭受了罕见的蝗虫灾害,无助的人们看见蝗虫像乌云一般地压来,覆盖了村庄,覆盖了田野。村人除了祈祷和流泪外别无他法。可是奇迹却在一天早晨悄然降临,他们看见成片的蝗虫向那个瑜伽士修行的山上飞去,就像有人在召唤它们一样。更为神奇的是,甚至连被蝗虫啃噬过的庄稼,又重新发出了新苗。
  而在山上,仁钦上师通过调息自己的呼吸,控制生命的能量,让自己又多活了四天。在他即将圆寂之时,他依然跏趺而坐,双拳紧握,法相庄严。他对洛桑丹增喇嘛说:
  “法子,回到我们的家乡去吧。藏东的雪山峡谷人烟稀少,生活艰难,却是一个修行者的乐园。”
  上师又说:“法子,我们的家乡有战火了,你要回去阻止他们,放弃杀戮,弘扬佛法。”
  上师还说:“法子,一个修行者死后有三个去处,往生西方净土,再生为人,下地狱。我祈祷自己能下地狱去,因为这些年来,我看见地狱里苦难的众生太多啦,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上师最后说:“法子,我已经忘记宗教为何物啦。我苦修一生,一切如梦如幻,毫无记忆。我已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和任何人讨论任何经论。因为我的人生圆满而充实。修行是终生的快乐,不是刻意为之的苦难,保持自己内心的自然和本性,舍弃一切,甚至舍弃你的上师,舍弃你学的佛法理论,但是切不可失掉你的悲心。这时,你就会明白,你不用再寻找真理,因为真理与你同在;你也不用再寻找佛,因为你就是佛。”
  仁钦上师停止呼吸时,终于伸开了这些天来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拳。洛桑丹增喇嘛看到,上师的手掌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蝗虫。
  
  ①即铜色山净土,经书上记载它是由莲花生大师管辖,像这样人死后向往的净土还有邬金刹土、五台山、香格里拉等五六处。
  ②在佛经中,空行母是证悟了灵性的伟大女性,拥有女神的地位,能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显现,被称为“天空舞者。”
  
  36.藏三宝
  达波多杰原来以为当了红汉人的副县长,他们会帮他主持公道,将澜沧江西岸属于他的土地索要回来。然而没隔多久,红汉人说要邀请一帮贵族头人到汉地去参观。他们描述了许多贵族头人们从没有见识过的新鲜事儿,可没有多少贵族头人响应,他们说汉地没有酥油茶和青稞酒,有什么稀罕的呢。只有达波多杰天生好周游四方,才对红汉人的邀请充满热情。他积极报了名,还被红汉人选为参观访问团的副团长。
  这趟汉地之行可真让他大开眼界,去过的地方比当年寻找“藏三宝”时还要多,还要远,对他今后选择人生道路意义深远。半年以后,他风光满面地回来了。他跟没鼻子的基米说,汉地那边的宝贝多得数不清,当年到藏区去寻找“藏三宝”,真是走错了方向。他们点灯不用油,用气吹不熄;有一种车叫汽车,一辆这种家伙就可以拉一整支马帮队伍驮的货;还有一种叫火的车更厉害,全用铁做成,又用气来推着跑,可一跑起来像一百头老熊在咆哮,过去琼斯夫人跟我们说的英吉利国的那些神奇玩意儿,这次我是亲眼看见啦,而且红汉人还让我坐过。那种喘着粗气奔跑的火车比宝马贝珠还跑得快;他们炼铁的炉子有我们的碉楼那么高,铁水像江水一般淌出来;汉地的江面比澜沧江宽广得多了,上面飘着冒黑烟的房子,人在里面有吃有住。红汉人说,这些东西以后我们藏区都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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