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都吉无可奈何地看到,朗萨家族的人不仅在阴间紧紧纠缠着阿拉西不放,在阳世他们也试图断绝从前在西岸生存的人们的所有退路。达波多杰的家丁不但包围了寺庙,还在驿道上设立了路卡,过往的马帮都得向他们交过路费。他去问贡巴活佛,怎样才可以摆脱眼下的险境。活佛回答道:“在轮回大法中,我们藏族人的三宝, 永远是照耀着众生生命的光芒。”
  都吉问:“尊敬的活佛,是哪三宝呢?一个猎手的藏三宝是猎枪、腰刀和扣子;一个铁匠的藏三宝是铁锤、火炉、铁墩;一个赶马人的藏三宝是好马、马鞍、马蹬;一个喇嘛的藏三宝是上师、经书、戒律;一个牧人的藏三宝是羊鞭、甩石器、火镰;一个农人的藏三宝是铁锹、种子、土地。而一个康巴勇士的藏三宝则是快马、快刀和快枪。活佛,它们都是我们藏族人生活中的宝贝。可是我现在向你求的是救命的宝贝!”
  “佛、法、僧三宝,才是藏族人真正的宝贝啊!”活佛慨然答道,“都吉,你的儿子本是一个具足慧根的佛门弟子。还记得多年前拉萨来的那个寻找转世灵童的格茸高僧吗?”
  都吉想了想,才说:“噢,活佛,阿拉西差一点就被他们认定为灵童呢。唉,我们没有那样的命。”
  “不是有没有那个命,而是缘起已经生起,佛缘该不该到来的大事啊。”
  “活佛的意思是……阿拉西还能当一个活佛?”都吉的心被自己的话都吓得猛地蹦跳几下,他不得不用双手去捂着它,才没有让本已很脆弱的心掉在地上。
  “不要紧张,”贡巴活佛平和地说,“别忘了我们藏族人经常说的那句话,众生皆可成佛。你们身上的佛性,就跟任何一位佛的佛性一样地好,只是我们有没有发现它罢了。”
  “可是……可是现在阿拉西已经长大成一个俗人了,还……还杀了人……”
  “唉,坏行为有一个好处,可以净化人的内心。从前曾具备无量佛性与慈悲的上师,也有过先行恶业,再幡然醒悟,复行善业的成佛历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看到了自己的罪孽,心中生起了悲悯,同样可以证得佛的圆满。”
  “活佛,你是要阿拉西出家当喇嘛?”
  “当年那个格茸喇嘛真是一个有远见的上师。”活佛没有直接回答都吉的话,“他在临走时说,阿拉西长大后,要去拉萨见他。看来是该续上这段佛缘的时候了。都吉,让阿拉西去吧,唯有如此,才可以救他,救你的家族。我已经看到这些日子来你在那边的忙碌了。作为当父亲的,你能救你儿子一时、一日,却救不了他一生。你们家和朗萨家族的仇恨并不仅仅是今世的贪婪所致,还跟前世的孽缘有关。这段孽缘是怎么生起的我还没有看透,但现在是该斩断它的时候啦。阿拉西杀了白玛坚赞头人,接下来将是头人的儿子达波多杰杀阿拉西,然后又是都吉家的后人杀达波多杰,达波多杰的后代又开始新一轮的复仇……仇恨的种子必然结出邪恶的果子,邪恶的果子又再落地变成仇恨的种子。这不是我们喜欢的因缘大法。既然一颗佛种受到了污染,我们就把它放到一个圣地、一个清净之地去洗净它吧。”
  “可是他怎么去得了拉萨?朗萨家族的人早就把所有的驿道都封死了。”
  “谁能阻止一个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僧侣呢?”贡巴活佛目光看着远方,缓缓地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从澜沧江峡谷启程,一步一磕头地向拉萨迈进。“那才是一个人成佛的道路。”贡巴活佛最后说。
  
  12.解脱
  自从射杀了白玛坚赞头人以后,阿拉西就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爱,只有恨,这让达娃卓玛深感忧虑,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达娃卓玛在一起过了,总是玉丹陪着她。那期间人们连睡觉都把刀枪放在自己的枕边,警惕地呵护着女人和孩子恬静的梦。而每天黄昏,阿拉西都浑身披挂,打马外出,说是去打猎,可却常常到深夜才回来。开初大家以为寺庙里一下涌进这么多人,阿拉西是担心寺庙吃的不够,要打些野物回来补贴大家的需求。到阿拉西神奇地射杀了仇人,人们才明白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天晚上,玉丹早早地提了火绳枪,和几个年轻人到寺庙外放哨去了。达娃卓玛明白他这是要把她今夜的床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到夜很深了,阿拉西还坐在火塘边和都吉的心在讲话。都吉已经不能离开火塘一步,他成天躺在那里,除了那颗心还在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通过阿拉西的口,不断告诫家里的人,骑马的时候远离悬崖;在阿拉西睡觉时要将青稞酒悄悄泼洒在他的四周,以驱散黑暗中的蝎子;当外出回来的阿拉西端起火塘边的酥油茶时,他告诉他,茶已经冷了,让达娃卓玛重新给他换一个碗,重打一壶茶。人们发现都吉总是不让他做这样,阻止他做那样。有时阿拉西仅仅是半夜里想去马厩给马添点料草,都吉也以没有月光为由不许他出去。
  达娃卓玛摸到火塘边,用一双哀怨的眼睛询问阿拉西,你还不想睡吗?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男人们已经把今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他们选择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并要她一路相伴。
  阿拉西接过达娃卓玛递过来的一碗茶,用很寻常的口吻对她说:“卓玛,我们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啊,拉西哥?”
  “拉萨。”
  “去做生意吗?”
  “不是,去朝圣。”
  “朗萨家的人把驿道都封死了。”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磕长头的喇嘛。”
  “拉西哥,我们跟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后面?”
  “是的,你们跟在我的后面。”
  “你说什么?拉西哥!”
  “卓玛,我要出家了。”
  达娃卓玛一下打翻了手中的酥油茶筒,筒里剩余的茶倒进了火塘,发出“哧哧哧”撕心裂肺的哭喊。达娃卓玛虽然满脸的泪,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卓玛,这个长头必须由我来磕,才能救大家的命。”
  “你……你你你也可以不出家磕长头啊……”
  “再没有别的出路了,磕长头才能洗清我的罪孽。贡巴活佛说我有一段佛缘在拉萨,我要去找到它。”
  阿妈央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达娃卓玛的身边,她搂着她说:“闺女,不要害怕,朝圣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我这一辈子就差到拉萨去朝圣了。好姑娘,我的两个儿子都一样优秀。神的意志让我的一个儿子奉献给佛、法、僧三宝,一个儿子奉献给了都吉家的火塘。火塘边有了女人,火塘就温暖了,打出的酥油茶就香了。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啊,你会有好运的。”
  “呜——”达娃卓玛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仿佛她的心窝上被划了一刀。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要是谁在屋子外面,还以为是一只母狼在叫呢。
  第二天早晨,都吉结束了自己当“回阳人” 的生命历程,他只告诉阿拉西说,他的灵魂会寄托在“勇纪武”身上,以在朝圣的路上一路陪伴着他们。根据贡巴活佛的指点,人们把都吉的肉身抬到澜沧江边,在西岸的战死者中,他是最后一个水葬的。忠实的骡子“勇纪武”一直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它美丽的大眼睛里泪波翻滚,在快到江边的一道悬崖上,“勇纪武”再不往下走了,它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见人们把都吉的尸体捆扎好,一个专门肢解尸体的老人一刀挑开了都吉的肚子,把内脏一把把拉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又将尸体翻过来,从他宽阔的背部下刀,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块一块地卸了下来,再仔细地剁碎,抛洒进江里。澜沧江水此刻就像喇嘛们的经文,在分解消融着大地上的一切苦难时,也把都吉操劳了一辈子的肉身轰鸣着带向了远方。那时伫立在山崖上的“勇纪武”一声嘶鸣,扬蹄往寺庙方向跑了。
  送走了都吉,磕长头朝圣的人们就要准备出发了。从藏东地区磕长头去拉萨,比马帮走一趟至少困难百倍。贡巴活佛说:“从我们康区到拉萨朝圣,要经历五种灾难——野兽的灾难,土匪的灾难,魔鬼的灾难,瘟疫的灾难,饥饿的灾难。但是大地是悲悯的,当你伏身亲近大地,你会感到它给予你的慈悲。在你翻越这一路上的雪山险碍之后,你将会发现,你的心和大地一样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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