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磕长头的喇嘛来了,他的法力一定深厚无边,请他来给我们指出谁是罗刹女,谁是孩子真正的母亲吧。”村中的阿老一看见洛桑丹增喇嘛,就欣慰地说。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被人们簇拥在中间,听村人七嘴八舌地叙说了事情的原委。他看见两个妇人一边一个拉着一个孩子的手,她们果然长得就像孪生姐妹,也许连孪生姐妹都没有她们相像,她们甚至连为争夺孩子弄零乱了的头发,都飘散得分毫不差,一个妇人眼睛里掉五滴眼泪,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另一个也会掉五滴,也是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只有魔鬼要害人时,才会把人类的软弱掌握得清清楚楚,从而找到攻击人类的法子。
  “你们到底谁是孩子的阿妈?”洛桑丹增喇嘛问。
  “我是。”两个妇人同时说,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样。
  洛桑丹增问村里的阿老,“过去你们怎么辨认孩子的母亲呢?”
  “我们采用占卜的方法,可是魔鬼比我们更精明;我们又叫她们在口袋里摸黑白两种石子,摸到黑石子的就是罗刹女,可是魔鬼在口袋里把石子悄悄换了,罗刹女每次都能摸到白石子。我们已经知道,村子里哪户人家的孩子多出一个阿妈来,这家人就要遭殃了。尊敬的喇嘛,我们斗不过魔鬼的法术啊。”
  “那好吧。”喇嘛让围着的众人让开一块空地,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都紧紧地各拉住孩子的一只手,使劲拉吧,谁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谁就是孩子真正的阿妈。”
  两个妇人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一眼,仿佛不明白喇嘛的话。
  “来呀,使劲拉!”洛桑丹增喇嘛喝道。
  她们一狠心,开始拉扯争夺那孩子。孩子大哭,喊:“阿妈呀,我痛!”
  一个妇人听到这揪心的哭喊,顿时把手松开了。孩子被拉到另一个妇人怀里。
  喇嘛走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厉声说:“还不把人家的孩子放开!你危害村人多年,快滚回地狱里去!”
  在村人的目瞪口呆中,那个罗刹女终于现了原形,她放下孩子,嘴里血红的舌头像放布帘一般滚落出来,一直耷拉到了胸前;她的身上也发出绿色的光来,人们方才看清她衣服里面一寸长的绿毛,她在村人的一片喊打声中落荒而逃。
  村人劝朝圣者一家在村庄里多住一些时日,等雨季过了才走。洛桑丹增喇嘛想到两个达娃和阿妈央金在风雨里的艰辛,尤其是叶桑达娃,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可以满地跑的孩子了,可是泥泞崎岖的林间山路让这孩子少有在大地上撒欢的机会。“那就歇一歇再走吧。”喇嘛对自己身后的两个女人说。
  喇嘛一年多来的苦修使他已不惧怕任何魔鬼,可是他不得不为身后的两个女人和孩子担忧。在与魔鬼同行的路上,女人和孩子,是一个男人的软肋。这是两个让朝圣之路上所有的路人看见都要心生悲悯的女人啊。他们同情和崇敬的眼泪会被阿妈央金满头的白发感动出来,会被襁褓中的孩子饥饿的啼哭牵扯出来。他们问磕长头的喇嘛,这一路上魔鬼强盗遍地都是,为什么不多带几个男人出来?他们还会充满担忧和疑虑,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怎么可能走到圣城拉萨?除非一个人的悲悯之心,像大地一样宽广。人们还说。
  以至于在去拉萨的路上,来往的朝圣者都会互相打听洛桑丹增喇嘛已到哪里的消息,只是他们不会说他的名字,他们称他为“悲悯喇嘛”。“悲悯喇嘛”在雪山下。“悲悯喇嘛”在森林里。“悲悯喇嘛”降服了湖里的一个魔鬼。“悲悯喇嘛”生病了,住在湖边的一所木楞房里。
  关于“悲悯喇嘛”的消息,和风一起在雪域高原上穿梭往来。魔鬼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它们要阻止“悲悯喇嘛”的悲心,因为悲心一旦惠及众生,魔鬼就不能控制人们的心灵,在人间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半个月以后,雨停了,洛桑丹增喇嘛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朝圣者一家启程离开了这个森林里无名的小村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朝圣者一家在一条溪流边打茶休息。溪流两边的灌木特别茂密,灌木后面是黑密密的森林。叶桑达娃在溪边玩水,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路越走越长,她也越长越大。她就是一个看得见、抱得着、永远都温暖着内心的希望,比喇嘛心中的圣城拉萨更鲜活,比达娃卓玛绵绵无尽的思念和爱更具体。同时,娇小玲珑的叶桑达娃也是朝圣路上的一份伤心和怜悯,一份牵挂和惆怅。如果说当叶桑达娃还在母腹中时,达娃卓玛喝一口酥油茶,热了怕烫着肚子里的孩子,吸一口山路上的雪风,也怕冻着自己心尖上的血肉的话,那么当叶桑达娃降生在朝圣路上以后,在无数个颠沛流离的白天,在漫长的天当被地作床的夜晚,达娃卓玛惟有用自己一人之躯,用母亲怀里的热气,来抵御大自然中的风霜雪雨。在广袤的大地上,在迢迢的旅途中,一个母亲的胸怀是那样地微不足道,是如此的渺小纤弱,可是,它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地方。
  “叶桑,别玩水了,水凉。”达娃卓玛在一块岩石下升火,透过飘起的青烟对女儿喊。
  阿妈央金去找柴火去了。洛桑丹增喇嘛靠在路坎下用酥油搓揉自己的膝盖,早晨出发时天还没有亮尽,他没有看清山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尽管还隔着一层棉花,可那里当时还是肿了。喇嘛不知道这是神灵对他的一次警告,因为这一路上像这样磕磕碰碰的事情太多了。酥油和青稞酒,是喇嘛疗外伤最好的外用药。
  “过来吧,叶桑。”喇嘛对那小女孩喊。
  “爸……爸爸爸。”小女孩说。她正在学发音,常将洛桑丹增喇嘛喊成爸爸。而且,这是她学会的第一句话,甚至早于学会叫妈妈。这让大人们颇感意外,没有人教她喊爸爸,可孩子生活中需要一个父亲,这却是生命中天经地义的事情。
  每当孩子这样叫他时,洛桑丹增喇嘛不能不想起玉丹。唉,他能听到孩子的叫声吗?喇嘛想。
  “勇纪武”在离孩子不远的树林里安详地吃草,这骡子每天忠实地跟在朝圣者一家的后面,默默无言地驮起一路的艰辛与苦难。只有到了晚上,它才把心里的话跟阿妈央金倾心交谈。那时它在阿妈央金眼里不再是一匹骡子,而是丈夫都吉。他们就像从前在火塘边聊家常那样,一聊就是半夜。聊天的内容包括磕长头的喇嘛的手板已经磨破了,要给他重新找一副;前面的山道上有一条岔路,要走左边的那一条;有一个叫安羌的村庄你们千万不要进去,村里有害人的黑寡妇,过去多少马脚子都命丧那里等等。这一路上,“勇纪武”就是一个忠实的老仆人,一个慈祥的老父亲,它也许没有为朝圣者一家化解苦难的能力,但是它和他们一起承受着这苦难,分享着那个向着圣城拉萨一等身一磕头的喇嘛的虔诚与喜悦。而在有的时候,它还会提前向朝圣者一家发出危险的警报。就像现在,它忽然嘶鸣起来,前蹄像少女一脚踩到蛇身上那样一蹦三尺高。
  树林里传来很大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粗壮的黑色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扑了出来,直奔溪边的孩子而去。
  “熊!”洛桑丹增喇嘛惊呼道。
  “叶桑快跑啊!”达娃卓玛大喊。
  熊从溪流那边一跃就扑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映射成满天的珍珠。孩子看见一个大家伙落了水,呵呵地笑起来,还拍起了小巴掌。平常在枯燥的旅途中,洛桑丹增喇嘛经常与她玩跌倒的游戏,喇嘛故意滑倒,弄出很大的响声,让孩子呵呵直乐。
  在熊和孩子之间,洛桑丹增喇嘛离孩子更近一些,因此他先向孩子扑过去,但一个身影比他更快速敏捷、更勇猛凶狠。那是达娃卓玛,她没有奔向孩子,而是扑向了正从水里站起身来的熊。
  “滚开!”达娃卓玛跳进了溪流。
  那家伙浑身湿漉漉的,立起来比达娃卓玛还高出一头。它愣了一下,大约在想今天这顿猎物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到口。熊和达娃卓玛对视了几秒钟,然后仰天长啸。
  “畜生!不要叫啊!”达娃卓玛张开双臂,仿佛要想拦住的只是一匹马,而不是一头嗜血的熊。它野蛮的叫声,比撕吃人的血盆大口更让达娃卓玛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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