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多年以前,穹波喇嘛曾经名扬澜沧江峡谷。在与西岸云丹寺的仁钦喇嘛斗法的战斗中,他让东岸的僧众见识了他诡秘超群的法力。西岸红教的仁钦喇嘛是个年轻的幻术大师,他既可以让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也能让一座清澈的湖泊刹那间成为一片血海。在五年前那场席卷峡谷两岸的冰雹灾难中,人们看见分属两个教派的神巫为了自己教派的荣誉,各自隔着一条峡谷,在一座山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团大团的雹云在他们的咒语驱赶下忽东忽西,忽低忽高。后来,天空中的雹鬼对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耐烦了,干脆将冰雹的灾难兜头砸向峡谷两岸。这场空前绝后的冰雹让澜沧江峡谷一年都没有恢复生机。当俗界的人们不和时,魔鬼是最有机可乘的。穹波喇嘛和势力弱小的红教僧侣打了个平手,心有不服,便提出和仁钦喇嘛单独比试法力,谁输了,谁就离开峡谷,丧失替神说话的权利。
  这场两个教派的神巫的斗法很久以后都还在被人提起。他们先比谁飞得更高,穹波喇嘛一跃就窜到一棵古树的树尖上,对岸的仁钦喇嘛却飞进一团白云里;穹波喇嘛见自己输了,又提出看谁能变得更小,仁钦喇嘛一下将自己变成了一粒菜籽,穹波喇嘛马上拿出一个石磨来,将那粒菜籽赶到石磨里碾压,仁钦喇嘛在石磨里痛苦地叫唤,俯首认输,穹波喇嘛才放他出来。这时,仁钦喇嘛又提出最后赛一盘,比谁可以吞吃掉对方。穹波喇嘛化作一条巨大的蟒蛇,仁钦喇嘛就化身成一头豹子。豹子一口把蛇吞下去了,但是蛇钻进豹子肚子后,将它的肠子咬得千疮百孔。豹子跑了九十九座山,最后跳进一个雪山下的湖泊里,才把肚子里的蟒蛇从肛门处拉出来,这时那碧绿的湖泊已经变成血红色的了。就这样,黄教的穹波喇嘛赢得了胜利,红教的仁钦喇嘛只有远走他乡。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谁控制了天空,谁就可以代表神灵说话。因此,善良的人们会推举一些拥有某种神秘特质的修行者,请他们代表人类与神界互通有无。既传递尘世的祈求,又代言神灵的旨意。于是,每当有灾难来临时,神巫们便成了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即便他们不能改写历史,也能让历史蒙上一层鬼魅的色彩。
  现在,这个天气咒师站在白玛坚赞头人面前,摇头晃脑地说:
  “天上的雹鬼是我的朋友。当他听到我的咒语时,冰雹会像撒青稞种子一样,绝不会撒到田埂边上。只是……”他吐吐舌头又不说了。
  “只是什么,说吧。要我给寺庙供养多少布施,你尽管讲。”头人催促道。
  “倒不是那个意思。”穹波喇嘛说:“尊敬的头人,你的宅院里晚上太不安静了。我看见雪山的神灵都在皱眉头呢。”
  白玛坚赞头人明白了,他抱怨到:“这个狗娘养的扎西,不要说雪山上的神灵睡不着觉,连我都被他们两个搅得寝食难安了。”
  穹波喇嘛晃着脑袋说:“峡谷里都在传闻,少夫人再这样叫喊得连鸟儿都不敢回自己的窝,喇嘛们就无法早起为佛菩萨念经了。”
  头人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儿子辩解道:“我急于想把朗萨家族的血脉传下去,那个家伙就只有夜夜苦干啦。可是播种也得讲究季节哩。嘿嘿嘿嘿,穹波喇嘛,男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乱抽马儿跑的荒唐举措。我会跟他打招呼的,让他的女人把高兴憋在肚子里。”
  “至少在做法事的这七天里,峡谷里不能有污秽之事和山猫的叫声。”
  头人说:“只要能把冰雹都下到西岸去,我把峡谷里所有的山猫都赶尽杀绝也没有问题啊。”
  三天以后,澜沧江峡谷东岸驱除雹鬼的坛城设在一座有黑色泉眼的小山头上,女人和狗从来不准来这个地方,它的背后就是迦曲寺。峡谷两岸一座座险峻的山峰被乌云映衬成灰暗的铅色,使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一场人与魔鬼的战争即将打响。战斗的双方一方在天空,一方在地上,天上的敌人看不见,但居高临下,来势汹猛,威力无比;大地上的抵抗者在天昏地暗中显得渺小而卑微,可他们已作好了殊死抗争的准备。澜沧江东岸的男人们围着坛城跪了一地,迦曲寺的扎翁贡巴活佛还带来了所有的僧侣,为穹波喇嘛助阵。
  穹波喇嘛的浑身披挂使他看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涂抹了死人的骨灰,据说凭此可以吓唬天上的雹鬼,但这让他看上去像刚刚从地狱里赶过来的人。他的驱赶雹鬼的法器也由助手们摆满了坛城,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等法器,以及里面装有咒语的驴、狗、猴、蛇、乌鸦的头骨,还有一只被杀后掏空了身子的母山羊,人们在它的身子里填塞了捕捉雹鬼的咒语,然后把它吹胀后支在一根松树枝上,当天上的雹鬼看见这只肥大的山羊想飞扑下来吃它时,他绝不会想到穹波喇嘛在山羊的四只蹄上已经绑好了隐秘的拘鬼牌。穹波喇嘛解释说:“贪婪将使雹鬼束手就擒。”
  穹波喇嘛首先说:“这场魔鬼的冰雹由峡谷的西岸而生,理当驱赶到西岸去。那边的人家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则意味着魔鬼就要来到峡谷里啦。都吉的女人生产那天,我看见一条大花蛇从一团乌云背后蹿到了西岸。西岸那个妇人产下的怪物,就是雹鬼派来警告众生的小鬼。”
  穹波喇嘛进而宣称:“本来它是想蹿到东岸来的,但是,我作法将它赶到西岸去了。”
   “那么,西岸那边的红教喇嘛,也可以作法把这条魔鬼的蛇赶过来啰。”迦曲寺的扎翁活佛问。他是一个坐床不到三年的住持活佛,嘴唇上刚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可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因此,无论是控制神灵的法力还是学识,都还要向穹波喇嘛请教。
  “不是把这条魔鬼的蛇赶来赶去的问题,而是峡谷里的冰雹到底要被驱赶到哪一边的事儿啊。”穹波喇嘛高声说。
  “这可是众生的大事!向喇嘛上师们奉献丰厚的供养,朗萨家族倒是每年都不曾少一丝一毫。可是,我们峡谷东岸也有不受喇嘛上师们的法力护佑的时候。” 人群中的白玛坚赞头人略带嘲讽地说。
  穹波喇嘛自然知道白玛坚赞头人话里的意思,他面色阴晦地说:“上师的法力如果受到外教的干扰,也会走偏差。雪山上的神灵可以作证,五年前的那场冰雹,我已经将它赶到西岸了,可是,那边红教的仁钦法师又把它赶过来了。俗界的战争打到了神界,神灵自然要降怒于我们了。”
   “哦!”白玛坚赞头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和魔鬼打交道的喇嘛,会心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喇嘛既要供奉神灵,又要排除外教的干扰;而我们呢,只想头上永远飘着吉祥的彩云。”
  穹波喇嘛向着头人一吐舌头,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个绿头小鬼在他的舌头背后阴笑。“还是尊贵的头人最知道神灵的旨义。”
  白玛坚赞头人冷笑道:“反正,俗界的战争,也是可以用神的名义来进行。”
  穹波喇嘛眨眨眼睛说:“神灵有时也会借助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时,一直跟在头人身后的管家益西次仁一语道出了穹波喇嘛和主子的心里话。“西岸的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①和信奉红教的黑头藏民,早就该丢进澜沧江了。”
  扎翁活佛此时显示出与他的同龄人不一般的非凡气质,“不管你们把冰雹赶到哪里,都始终要落到大地上。大地上的众生难道不在佛陀的悲悯之下吗?”他捻着手里的佛珠低声说。
  卡松堪布再度躬身,“活佛的悲悯广大无边。”他又转身瞪了穹波喇嘛一眼,“俗界的事情犯不着你操心,管好天上的事就是了。你的法力到哪儿去了?”
  穹波喇嘛应诺一声,躬身回到坛城前,用虔诚的祈诵语迎请一个叫墓主女的怒相黑女神,这位能帮助人类战胜冰雹的黑女神身着人皮衣服,手持人的胫骨法号,在神界御风而行。她存在于虚空中,存在于喇嘛们的神鬼世界,只有那些开了天眼②的人才可以看见她,也只有那些掌握了神灵世界的言语的密宗上师们,才能成为她的朋友。穹波喇嘛的祈诵词虽然用的也是人的话语,但是它是飘拂空灵、优美虔诚的语言,神界的黑女神当然能听到这来自人间的颂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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