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遗憾的是白玛坚赞头人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只需看到家族发展的蓝图就够了。在贝珠被带回来不久,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提亲的媒人就来到了朗萨家族,他们相中了头人俊朗英武的二儿子达波多杰。白玛坚赞头人与野贡土司有臣属关系,但又相对独立。他只要每年向土司交上一定数额的岁赋,澜沧江峡谷这一段就是他的天下。如果能和野贡土司家族联姻,那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呢。因此,头人当然不会让达波多杰娶贝珠。在贵族头人们眼里,儿女们的婚姻不过是家族财富与权利的某种延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土司要出嫁的女儿曲珍是个连放牛娃也看不上眼的大麻子。“即便是满天的星星,也没有这个贵族土司家可怜的千金脸上的麻子多。”峡谷里的那些黑头藏民私下里都这么说。
  野贡土司家来的媒人说,土司家的三小姐久仰达波多杰的英名,在每个月亮升起来的夜晚都能听到他嘹亮清脆的歌声,雪山上的雪莲因为她对达波多杰的思念而开放,澜沧江翻滚的波浪带下来了她满腔的愁绪;野贡土司家已经用天上的星星装点了新娘的头饰,用太阳之火点燃了新房的火塘,为上门的女婿备好了印度来的虎皮,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绫罗绸缎;在达波多杰上门的那一天,太阳和月亮将走到一起,山上的杜鹃花将常开不败,从澜沧江上游淌下来的将全是醇香的酥油茶和甘甜的青稞酒,而不再是没用的江水。
  “你就听他们吹吧,阿爸。”达波多杰得知自己将要去野贡土司家做上门女婿时,懒洋洋地对白玛坚赞头人说,那时他们正送走土司家的媒人,骑马走在峡谷的山道上。“就是一只百灵鸟也唱不过那些媒人的嘴。”
  “傻小子,你的吉祥到了,你还以为是一阵风哩,”白玛坚赞头人说。
  达波多杰哼哼两声:“还不知是谁的吉祥呢?那个土司家的麻脸小姐倒是磕头碰见菩萨了。阿爸,曲珍的脸就像一颗掉进了沙灰里砸扁了的柿子。”
   头人勒住马,回头对儿子说:“麻子有什么不好?达波多杰,有的人脸上只长了一颗痣,就被认为是福痣。那一脸的痣呢?那会是多大的财富?”
  “阿爸,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财福在哪里?”
  “在澜沧江对岸,”白玛坚赞头人用马鞭一指西岸道。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岸是赶马的商人都吉家。他们家又没有养女儿!”
  “哈哈,你小子毕竟还是嫩了点。”白玛坚赞头人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儿子,你要记住,我会老的,将来澜沧江东岸会属于你的哥哥,而你的未来就在西岸。现在它是都吉家的,可是我们可以将它夺过来!那片土地以后就是一个叫达波多杰的老爷的领地。”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夺得过来,阿爸?”
  “嘿嘿,强大的野贡土司家族难道不为他的女婿和女儿着想吗?我们两家一连起手来,都吉不过是一片被江水冲走的树叶而已。”
  “阿爸,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都吉家打仗?”
   “哪里有不靠战争就得来的领地?”
  达波多杰鼓起勇气说:“阿爸,你知道的,我喜欢贝珠。我不想离开家。”
  “你不是那个狐狸变的女人的对手,她会害你的。”头人一针见血地说。
  “那谁是她的对手呢?”
  “你的哥哥,他的聪明和狐狸的狡猾结合起来,朗萨家族的财富便可以多得来把澜沧江阻塞起来。对岸那些家伙只会靠脚力赚钱,如今这个世道,真正有权有势的,是那些会动脑子的人。马蹄跑得再快,没有人的脑子快;人跑得再远,没有人的想法远。”
   “就……就让我也作嫂子……贝珠的男人吧。人家西岸都吉家的两兄弟都合讨了一个妻子呢。”达波多杰已在心里向佛祖许了一万个愿,如果他不能完全占有贝珠的爱,就祈请慈悲的佛祖把这份爱留一半给他吧。谁叫他是当兄弟的呢。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会好好爱她的,甚至比哥哥更爱。”
  白玛坚赞头人挥起马鞭给了小儿子肩膀上一鞭子,“我可不愿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一只狐狸迷住,兄弟共妻是那些黑头藏民才喜欢做的事儿。记住,一个贵族的婚姻并不仅仅是爱情。在自家的床上找不到的快乐,到牧场上找个牧羊姑娘就是了。”头人以自己往昔的爱情现身说法。
  达波多杰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那一鞭子决定了他们两兄弟命运多舛的爱情,也将达波多杰的春梦抽跑了。但是那颗深藏不露的爱心,却是再重的皮鞭也打不跑的。他在心里发誓,就是太阳把月亮熔化了,他也不会去野贡土司家。他今生的爱情,即便是凋零的桃花被风吹走,即便是湖里的月亮被涟漪揉碎,他也要催马扬鞭,升天入地,将它一片片、一丝丝地拾掇起来。哪怕它已然破碎,不再完美。但对一个被无端剥夺了爱的权力的人来说,他永远都在期待凋零的桃花再浴春风,湖里的月亮跃上夜空,梦中的情人春宵共度。既然一只狐狸可以变为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乌龟会长毛,兔子会长角,老鼠也会蹿到天上去。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存在着绝对不可能中的可能,你只要把心锻造成铁,把牙磨砺成钢,要实现这一切都不会很难。甚至比阿妈把酥油和茶打在一起,便成了酥油茶还容易哩。
  
  ①藏族贵族男子头顶上的特殊装饰,普通西藏人即使身家百万,富甲一方,也只能梳一条长辫,不准有发髻。
  
  3.冰雹
  那时,天上的神灵不是以他们威猛庞大的身形和深厚诡秘的宗教学说为普通的信众认知,而是以他们不同的颜色为人们所熟悉。以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来说,东岸的僧众信奉的是格鲁派的黄教,寺庙叫迦曲寺,由年轻的扎翁活佛住持;西岸的人们则供奉着宁玛派的红教,寺庙为云丹寺,由年迈的贡巴活佛住持。黄教的迦曲寺与红教的云丹寺相比,香火更旺盛,势力更雄厚。这也意味着,它代表神灵说的话,更有分量。
  红色和黄色,是那个年代峡谷里最直截了当的宗教色彩,它们不仅体现在僧侣们的服饰上,还深深地烙在人们的心灵。虽然大家供奉的都是同一个佛祖,可是佛祖身后的菩萨们却代表着不同的佛教学说和流派。普通信众倒不明白哪一种教派更为优异,他们从祖辈那里秉承信仰的传统,只要村庄附近有座寺庙,就自然会有去布施进香的人。
  然而,教派之间的竞争,却从来没有在佛的慈悲下有丝毫的谦让。两个教派的喇嘛们为了争夺神灵的代言权和俗界的僧众,已经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斗法弄权很久了,因为谁能代表神灵说话,谁就能够以神的名义在世俗社会中发号施令。所以他们不仅控制着瘟疫、冰雹、泥石流、地震、洪水这些经常带给人们灭顶之灾的魔鬼,还控制着牧场上牛羊的交配、峡谷里庄稼的生长,以及人们说话的轻重。甚至朗萨家的大儿媳妇贝珠每个夜晚的叫床声,寺庙里那些在平常嗅花也是罪过的喇嘛们,也要来管一管了。
  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毁灭一切的冰雹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直接由一个女人的叫床声招引来。人们还记得,五年前的那场拳头大的冰雹,把牧场上的牦牛打得遍地乱窜,尸横遍野,快要收割的青稞就像被洪水冲了一般,地里光秃秃的,连一根青稞穗都看不到。凌厉的冰雹把地上所有软弱的东西全部打进土里一尺深。
  穹波喇嘛是澜沧江东岸迦曲寺的天气咒师,这个被认为澜沧江峡谷里唯一掌握了制服魔鬼秘密咒语的防雹咒师,是一个能控制天气变幻的行家。他就像是来自阴间的无名小鬼,瘦小、阴鸷、满脸晦涩,身影飘拂,经常是你明明知道到他就在你身边,但是转眼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这样的人就是太阳照在身上,你也很难看到他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常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就像屠户身上永远都有血腥味一样,他呵一口气你也能嗅到萦绕在他头顶上方的鬼气。从他身上那件近似发黑、布满沧桑的法衣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和魔鬼多年搏杀的光荣历史和种种神秘的痕迹。一些时候他赢了,魔鬼败逃的身影在法衣上清晰可见;而更多的时候他是失败者,法衣上永远不会褪尽的污秽和袖口、领边、还有衣角边处筋筋吊吊的布片,便是一个饱受魔鬼重创者的缕缕伤痕。这里是魔鬼的牙齿咬的,那里是魔鬼的利爪抓的,而下襟处这一块黑色的东西呢,它是魔鬼狂笑后飞来的吐沫。穹波喇嘛经常对人们如此说,以让大家知道干这一行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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