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这真是一场魔鬼挑起的战争。”达波多杰在人群的头顶上方嘀咕道。许多年以后,时间才能印证他的怀疑和猜想。但在当初,他也只能如此说。
  “不对,这是为了你的婚事吉祥。”
  达波多杰一回头,发现贝珠竟然站在自己的身后。刚才他明明看见她还在楼下院坝里的人群中晃悠,怎么一下就跑到三楼来了?除非狐狸也长了翅膀。
  “嗬,如果为了我的一张婚床,就去杀死那么多人,雪山上的神灵一定不会饶恕朗萨家族的。”
  “别忘了我们是以神的名义向那边开战的。”
  达波多杰看着自己嫂子妩媚如满月的面庞,深深地叹了口气,“佛祖啊,一个女人竟然会喜欢打仗。”
  “你错啦,我的傻阿弟。”贝珠的眼波似乎长出了两只温柔的软手,一直抚摸到达波多杰的内心深处。“女人只喜欢战争中的英雄。”
  达波多杰恍然大悟,一个风骚十足的漂亮女人在即将奔赴疆场的男儿面前,就像一块高高悬在生命上方的奖牌。男人就是战死,也渴望将那奖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难怪她走到哪里,那儿的战马就要嘶鸣;她的眼波流向哪里,那儿的男人血性就会被燃烧起来,毁灭一切。哪怕大地开裂,江河改道,雪山陷落,日月蒙羞。
  
  6.神谴
  达波多杰不再袖手旁观了,当澜沧江东岸的马队和成百的“门户兵”像乌云一样向西岸压过去的时候,他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在他的身后,马队的铁蹄践踏得峡谷都在摇晃。那时正是峡谷里的杜鹃花刚刚开放、把青翠的山冈点染得一片血红的季节,康巴骑手们的马蹄将澜沧江西岸践踏得满山残红、一地血泥。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分不清大地上哪是花儿溅飞的鲜血,哪是人生命开败的花朵。天上的一团乌云像只巨大的恶狗,刚刚将明亮的太阳一口吞了,人们都能听到阳光被咬碎的声音。雪山阴暗了下来,在它线条优美的山脊,仿佛在流淌红色的鲜血。康巴藏刀阴森的光芒让峡谷仿佛一下进入了严酷的冬天。
  战斗是在寺庙前面的一座小山岗上的关隘处打响的。东岸的马队只要踏过了这道关隘,就可以长驱直入,踏破山冈后面都吉家的大宅和火塘温暖的村庄,踏破村庄上方的云丹寺措钦大殿厚重的木门,踏破澜沧江西岸曾经青烟袅袅、歌声悠扬、暮鼓晨钟的宁静岁月。西岸的红教喇嘛和村民们守护着这座山冈,就守护好了他们的信仰和神灵,守护好了他们一度与世无争的生活。
  都吉带领村庄里的男人们和云丹寺庙里的喇嘛们结成了生死的同盟,在这种时候,信仰和生命就是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也是水与大地的关系,天空和白云的关系,飞鸟和花儿的关系,星星和草尖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的关系,就像阿拉西兄弟俩对达娃卓玛生死相依的爱情,以及他们兄弟间血脉相连的命运。
  战斗刚开始时,一点也不像是一次血腥的杀戮,而像一场神灵盛大的节日。穹波喇嘛请来的战神在云层间神出鬼没,挟风带电;神巫们口中念念有词,身披死尸皮,腰挂人头骷髅,盛装出场;装扮成好人模样的魔鬼一本正经,以神灵的名义在人群中兴风作浪;门户兵们打着尖锐的口哨,迈着跳弦子舞一般优雅从容的步履、吵吵嚷嚷地走向死亡。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枪子儿的冲击力,以唱藏戏的热闹劲儿蜂拥而上,如同过新年走亲戚串门一般闹闹嚷嚷,然后再像跳弦子舞那样双脚腾空飞了起来,只是他们落地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阿拉西看见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似乎有护法神相助,火绳枪的霰弹一颗又一颗地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的战神护佑着他不惧任何四处飞舞的霰弹。一朵朵的血花开满了他宽阔的前胸,腹部,但是他竟然没有倒下,口里竟然还在吟唱着浑厚悠扬的歌声,他的嗓音嘹亮而开阔,是那种站山梁上放歌一曲,杜鹃花也会灿然怒放的山歌好手。山冈上射击手们的手已经在抖了,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开枪打在那家伙身上的究竟是一颗颗枪子儿呢,还是一朵朵鲜嫩的红色花儿。
  幸好,当血一样的花朵开满他全身,当关隘上的人们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喉结的蠕动,甚至能看见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由狂热和绝望交织的目光,他那动人的歌声才慢慢地衰弱了,就像一束照射在大地上的生命之光,慢慢地暗淡了下去。
  阿拉西让弟弟玉丹紧紧跟在自己的身边,他向佛祖发过誓,即便自己战死,也不能伤到弟弟一根指头。本来他和父亲都吉的意思是让玉丹和女人们一起先躲到雪山上去,但是玉丹拒绝了这份有失男人脸面的好意。可是阿拉西明显的感觉到,战火刚打起来的时候,玉丹的身子在发抖。他毕竟才十七岁,身子骨还嫩。因此,每当玉丹想探出头来射击时,阿拉西总是一把将他拉下来。那个上午玉丹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玉丹,小心啊,枪子儿可没长眼!”
  在抵抗的人们身后,云丹寺的几个老僧在贡巴活佛的带领下,仓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坛城,迎请自己的战神。他们一边念诵着咒语,期图以此抵挡处乱飞的枪子儿和箭矢,以及人们受贪婪驱赶的杀心。他们看到地上的人们打成一团,天上的神灵也战得不可开交。红教喇嘛的神灵被黄教喇嘛请来的阴兵重重包围,已经无法前来护持自己的信众。
  西岸的抵抗终于溃败了,关隘已被东岸的战马踏破。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人们的喊杀声和哀号却怎么也从噩梦的网里挣扎不出来,都吉让阿拉西赶快带人去寺庙,他自己留在败逃的人群最后。他最后看见白玛坚赞头人骑在一匹青色的战马上,向他狂笑着迎面撞来,那马似乎也在哈哈大笑。都吉还在想马为什么也会狂笑时,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都吉伸开双臂,仿佛想以一人之力,去阻拦这塞满天地的杀戮,四处飞溅的鲜血,阻拦像破堤的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康巴骑手。他甚至想去抱住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飞扬起来的前蹄,但他却被头人胯下的铁蹄重重地踢倒在地。
  在他的身后,村庄成了一片火海,都吉家曾经富丽堂皇、淌金流银的三层大宅院,眨眼就像火塘里的几棵树枝,扭曲着倾斜着,发出痛苦的惨叫,最后,它大喊一声,訇然坍塌。
  这一声大喊是都吉忠心的管家顿珠发出来的。作为一个和死神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赶马人,他从没有畏惧过死神的狞笑。丰富的野外经验,老道的处世方式,机敏的眼光和强壮的体魄,让那些索命鬼也不得不和他握手言和。而这一次,他看到他们再也不会给他面子,护佑他的战神也被对岸的神巫击败了。死神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他们之间再没有讲和的机会和可能。
  那么,让我们都来作一个了断吧。顿珠没有退向寺庙的方向,而是冲进了都吉家底层的库房,他知道火药放在哪里,他更知道了断尘缘的最好方式。他扛了一大桶火药,再度冲回混战的人群中。在马厩旁的一道矮墙下,还有几个都吉家的马脚子在作拼死的抵抗,他们浑身是伤,两眼血红。顿珠把火药桶往地上一顿,大喊一声:
  “别再浪费自己的力气了。你们想好自己的来世了吗?”
  一个年轻人看着那只火药桶,故意俏皮地说:“顿珠大叔,我还以为你抱来一桶酥油茶哩。”
  他身边的一个赶马人一只眼睛已吊在外面了,另一只也血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他问:“茶?顿珠大叔,现在有一碗茶喝可比来世重要得多。”
  只有一个和顿珠差不多大的赶马人还在想自己的来世,他伏在一道土坎上一动不动,“狗娘养的朗萨家族,都是些催命鬼,让我们喝一碗茶的机会都没有。”他愤愤地说,“佛祖啊,保佑我的来世投生为一只鹰吧,再不要让我走这么远的山路!我太累啦。”
  对方的马队已经冲过来了,顿珠点燃了火药桶上的引线,他最后说:
  “好吧,让我们都飞到天上去!”
  在冲天的火光中,那时还在坛城上为众生祈诵平安的贡巴活佛看见顿珠的一颗血红的心飞了到天上,看到一只红狐狸从火中窜出来,一口就将那忠勇的心叼走了。他还看到都吉家宅院的院坝里,已不见牛羊攒动,骡马成行,南来北走的货物堆积如山,只有熊熊的烈火映照着人和马的尸体,一摞摞地在堆积;顺着大门淌出去的不再是金银,而是像山泉一样绵绵不绝的鲜血。大地在一瞬间一片血红,浸满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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