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不知是哪一位神灵听到了老阿妈央金悲切绝望的呼喊,一头花斑豹从天而降,带着愤怒的呼啸一跃就跳到了豺狗群中央,那叼着孩子想跑的几条豺狗刚一发愣,就被花斑豹连扇几掌,扇得它们满地乱滚。那些围攻央金和喇嘛的豺狗,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它们一哄而散,眨眼逃得无影无踪。
  孩子从豺狗的嘴里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豹子立在孩子的身前,雄视着四周,似乎不允许任何动物再靠近它的猎物。
  “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你们中是谁赶走了豺狗,又是谁派来了豹子!”央金再次绝望地用自己的手掌猛拍身下的大地。如果他们还勉强可以和豺狗搏斗的话,面对豹子,他们不过只是它嘴巴边的一小团糌粑而已。
  洛桑丹增的心都快蹦跳出来了,他想念诵一段经文来加持自己的勇气,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清晰地听见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
  哥哥,不要怕,我是玉丹。
  喇嘛惊得四处张望,可是这个世界时除了他们祖孙三个,就是那头站在叶桑达娃身边的豹子了。他更加惊奇地看见,那豹子走到孩子面前,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她一下,孩子就不哭了。
  仿佛是传说中的奇迹出现,豹子围着叶桑达娃转圈子,不时用它的鼻子去触摸孩子的脸蛋,那份亲昵,就像是叶桑达娃的父亲。阿妈央金在山道上看得目瞪口呆,路那一头的喇嘛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感动得一头匍匐在地上,感谢佛祖的慈悲。
  喇嘛走到豹子面前,深情地问:“玉丹,你是我的好弟弟玉丹吗?”
  豹子颔首,跪下了自己的前腿,一向凌厉如闪电的一对豹眼淌出亮晶晶的两行泪花。喇嘛把豹子头揽进怀里,痛哭失声地喊道:
  “阿妈,阿妈,它……它是是……玉丹的转世啊!”
  “我的儿啊!你怎么不早点来帮我们……”阿妈央金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呜——”那豹子一声哀鸣,仿佛也在为没有从熊口里救下达娃卓玛而悲伤。
  从此以后,这头漂亮的花斑豹成了朝圣者一家的守护神,它一直护送着朝圣者到圣城拉萨。许多行走在朝圣路上的商旅都看见过这样的奇迹,豹子若即若离地跟随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周围,荒野和森林里的百兽再不敢来打扰朝圣者虔诚的长头。在人们的传说中,这头豹子原来是朝圣者的亲兄弟,他在被一个杀手杀死之前,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了一头豹子的图案,虔诚地向前世、今生、来世的诸佛菩萨发愿,祈求自己能转世投生为一头豹子,以保护磕长头的喇嘛和自己的家人。直到今天,人们在说起这个故事时,还称它为“护佑佛法的豹子。”
  
  ①即亡者死后的第四十九天,藏传佛教称之为“受生中阴”,亡者的灵魂经过一段时间的徘徊后,在这一天选择转世投生的方向。
  ②梵语,指精通声明(律学)、因明(声正理学和逻辑学)、工巧明(工艺学)、医方明(医学)、内明(佛学)这“五明”的博学者。
  
   第六章
  
  21.种马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滚过,闪电仿佛是从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窜出来的一条条发着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浓厚的夜幕撕得支离破碎。曾经温顺宽广的蓝色草原现在变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挥舞的闪电,让这个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风雨的五人五骑狼狈不堪。
   借着闪电的亮光,可以看见英雄扎杰的尸骨傲然挺立在马背上,他的父亲、没鼻子的基米骑马在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缰绳,英雄扎杰虽然已经不能驾驭马了,但是他父亲手上的这根缰绳,将带他光荣地回到故乡。英雄扎杰的尸骨上已经有好几个花环,那都是路上遇见的人们献给他的。英雄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尸骨,让善良的人们心中的希望,即便在这个魔鬼肆虐的狂风暴雨之夜,也不至于被浇灭。
  自从达波多杰得到了那把宝刀之后,他们已经在羌塘草原上转悠了快一年了。并不是英雄扎杰的尸骨走不出这草原,而是达波多杰执意要在吹过草原的风中捕捉梦中的那匹宝马的足音。这里到处都流传着有关马的动人心魄的传说,从日行千里的良马,到踢云破雾的神驹,都驰骋在每一个流浪歌手的歌声里,跳跃在每一个游牧民的梦想中。他们告诉达波多杰说,你找的那匹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啰。在白云的尽头,在草原的深处,我曾经看到过它;在喇嘛上师的经文里,在老阿爸的回忆中,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一匹英雄骑过的良马刚刚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马蹄掀起的尘埃也才刚刚悄然落定。而在神灵的世界,在幸福的来世,这样的神驹到处都是。
  借助闪电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他们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条河还是洼地上的积水,但不管怎么说,绝望中的五个人还看到了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依稀可辨的几顶牦牛帐篷。兜头而来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连骑在马上的英雄扎杰,也从嘴里呼出“丝丝”的寒气。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厮仁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自从扎杰的尸骨与大家一起旅行以来,仁多夜夜都要做噩梦,他才十六岁,命还很弱,不足以抵御一副尸骨散发出来的阴气。晚上睡觉时,那尸骨经常一步就跨进了他的梦里,和他取笑打乐,拿他开心。他不知道这是英雄在磨砺他的勇气,他只是对这个成了一副骷髅却仍倔犟地到处行走的家伙心生畏惧。
  达波多杰在风雨中大声招呼他身后的人,“我们过河去!”
  益西次仁在犹豫,没鼻子的基米说:“我儿子认为这河不能过。”
  很多时候,每当他们在路上遇到难题时,他们都要问英雄扎杰的意见。方法之一是把扎杰的尸骨从马背上请下来,供在几支香前,由没鼻子的基米询问那副尸骨他们前程的吉凶。
  达波多杰不满地说:“你又没有敬香,怎么知道你儿子的想法?”
  “他的嘴里在哈寒气,这就是在警告我们。”没鼻子的基米说。
  “谁的身上还有一丝热气?”达波多杰反问道,“再不找到一处火塘,我们都会被冻死的。走啦!”他率先拨马跳下了河。
  河水开初只在马肚以下,可是等他们打马走到河的中央时,河水越来越湍急,马已经渐渐站立不稳。虽然是夏季,但河水依旧冰凉刺骨,人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马镫。到河水漫到马鞍时,天忽然就黑了下来,人在马鞍上连马头都看不清了。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忽然飘了起来,河水带着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随波逐流,他听见忠心的老管家最后的嘶喊:“少爷要小心啊……”还听见小厮仁多胆怯地惊叫:“阿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达波多杰醒来时,已经在一个温暖的火塘边,一个脸堂黝黑的老阿妈裸露着半个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喂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怀里的温暖和滚烫的酥油茶暖和过来的。那女人一双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头鬈发里摩挲,“多漂亮的头发啊。”他听见女人说。
  “我这是在哪儿?”达波多杰问。
  “在我的帐篷里。”女人回答道。
  “我的仆人们呢?”
  “我只拣到了你,就像拣到一匹迷路的骏马。”女人笑眯眯地说。
  达波多杰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间,那把命根子似的宝刀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他想爬起来,但是女人紧紧地揽住他不松手,“别动,你身上的寒气还没有跑完。”女人温情地说。然后她拉过一张羊皮褥子,把两人一起盖上了。
  那个晚上达波多杰浑身燥热难当,颤抖不已。身边这个看上去可以当他妈的女人在羊皮褥子里一点也不老实,她的手在他滚烫的身子上到处游走,抚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愤。可是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时间女人骑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儿。他想起了嫂子贝珠的温存与柔软,想起了和嫂子在欢娱的巅峰时的疯狂尖叫。——噢,那个女人此刻离他有多远啊!现在他身上的女人倒是够疯狂的了,可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负一个无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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