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琼斯先生大为感动,但是他丝毫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流露出来。多年的经商岁月让他就是签了一大宗买卖,脸上也会波澜不兴。他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凑近到没鼻子的基米脸前,厉声说:
“你武装他,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就是为了把他推向和红汉人打仗的战场吗?”
“一个英雄只会产生在战场上。”没鼻子的基米干脆利落地回答。
“你是他什么人,父亲吗?”
“不是。我再轮回三世,也不会有他那么高贵的血统。”
“那你有什么权利让他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而是送他坐到英雄的位置上。我已经送了两个儿子走这条路。一个失败了,变成一只鸟飞走;一个成功了,却成了一副尸骨。”
琼斯夫人插话进来说,“你愿意吗,年轻人?”
“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夫人。”达波多杰平静地说。
“唉,为什么你们非要看上我的这把猎枪呢?”琼斯先生哀叹道,“那可是我的老父亲在我出门时送给我的礼物。”
达波多杰回答道:“因为它是一把真正的快枪。”
“你错了,年轻人。”琼斯先生说:“这不是打仗时用的枪啊。你们藏族人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了吗?比这厉害的杀人武器多啦。有一种叫原子弹的东西,‘咣’地一声,几十万人的生命就被夺走了。”
“我知道,那是魔鬼的凶器。我们的经书上说起过。”没鼻子的基米不以为然地说,似乎从未听说过的原子弹不过是某个熟悉的魔鬼。
“你们的经书提到过原子弹……”琼斯先生一时显得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和一个藏族人交谈,你得时常分清他们话语中的神话传说和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他们在神灵的世界里浪漫地遨游,而你不得不随时将他们拉回来。因此他很现实地说:
“如果你愿意去和红汉人打仗,在边境那边有一些号称是非政府的组织,正在武装你们藏族人,要什么样的枪都有。不过,为了表达我对你们的敬意,我决定将我父亲的礼物送给你们。还有,请允许我向两位令人尊敬的骑士介绍,如果你们认为子弹击发得快的枪就是好枪的话,我这里还有一把德国造的卡宾枪,一扣板机,便可以打出几十发子弹。那才是你们看到的真正的快枪啊。”
“你这是在把他们推向战场!”琼斯夫人抗议道,“他们应该回到牧场上去,过自己浪漫的生活,而不是去和红汉人打仗。他们不是红汉人的对手,这是不公平的。你不明白吗,亲爱的?”
“这绝对公平,尊敬的夫人。”没鼻子的基米接过话来说:“当我儿子的尸骨被独角龙挑在头上到处游走的时候,没有哪个藏族人认为这不公平。”
琼斯先生以赞许的口吻对夫人说:“这是真正的骑士精神。亲爱的,难道不是吗?”
琼斯先生才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呢,他像境外的那些来路不明的非政府组织一样,希望藏族人和汉族人尽早打起来,这样他们或许还有在这里发展下去的空间。他也欣赏这两个藏族人的勇敢,他们平常看上去温顺善良,富有信仰,连对一只小虫也充满仁慈。可是他们却有一颗英雄的心。
几天以后,琼斯先生在他的一帮朋友的帮助下,为达波多杰驮来了大批的武器,甚至还有一挺机枪,那几乎可以装备一个战斗班了。他们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卡宾枪,如何在现代战争中合理地保护自己,有效地杀伤敌人。可是达波多杰对那些战术理论不以为然,更对其他的武器也不感兴趣。他只挑了那把德国造的卡宾枪,没鼻子的基米将琼斯先生的双筒猎枪背在了肩上,他是个固执的人,从看见这把猎枪一枪将老熊打倒以后,他就为它梦魂牵绕了。
达波多杰装备完毕,没鼻子的基米为他牵来了宝马贝珠,他蹲下身去,头几乎磕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地说:
“老爷,上马吧,你现在已经找齐了‘藏三宝’啦,只差踩在我这不中用的老家伙背上的一步了。从这把老骨头身上跨上你的宝马,你就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达波多杰好久没有踩在仆人背上上下过马了,过去在澜沧江峡谷当老爷的时候,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出来后身边多数时候只有老管家益西次仁,他也不忍心踩着他的背上马。现在他忽然有些明白,踩在人的身上跨上战马,是一个贵族找回自己的骄傲和自信的第一步。
这一步要么走向辉煌,要么走向死亡。达波多杰想。
两人两骑在河谷里飞奔起来,渐渐消失在远方。琼斯先生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在这大地上驰骋的勇士,而琼斯夫人却用忧心忡忡的口吻说:
“也许,他们要去实现的,不过是一个童年时期的梦想而已。”
琼斯先生摘下嘴边的烟斗,“在我们看来,迄今为止,他们就是一个生活在童话中的民族。”
琼斯夫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圣母玛丽亚的仁慈护佑他们,再不要发生古鲁那样的悲剧。”
①荣赫鹏上校,1904年率领英国远征军入侵拉萨的指挥官。
②法国探险家,旅行家,法国《地理社会》记者,1905年到滇藏一带及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探险旅行,著有多部在这些地域所写的旅行见闻。
34.还乡
“澜沧江峡谷里曾经有个叫阿措的赶马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跟着马帮去拉萨。那一年,他才十八岁。”不知为什么,从达波多杰看到雄伟壮观的澜沧江峡谷时起,他就想起了这个久远的故事。
“老爷,你离开澜沧江峡谷时,也是十八岁。”没鼻子的基米跟在达波多杰的马后面接嘴道。
“是的,我们都是不走运的家伙。”达波多杰骑在宝马贝珠背上,发现卡瓦格博雪山依旧高耸云天,澜沧江峡谷依然壮观险峻,而自己的心已经苍老了许多。当一个人触景生情,涌动出些许沧桑之感的时候,岁月已经在他的心里刻下道道伤痕了。
“阿措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土匪。”达波多杰望着高悬在天边的卡瓦格博雪山,自顾自地说:“他们把他掳到了一座不知名的雪山上,然后又被卖给一个土司当奴隶。这奴隶一当就是整整六十年。”
“六十年!啧啧,那要命大才可活那么久。”没鼻子的基米感叹道。
“不是命大,是命苦。”达波多杰说:“阿措回到峡谷时,满脸的皱纹已经像一张网一般地罩在他的脸上,他已经变了样子,曾经英武挺拔的身子成了一棵干枯的老树。峡谷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当年和他一起赶马的马脚子都不在人世了。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因为在他走后不久的一场泥石流让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没有比找不到家门的人更可怜的了。面对神山卡瓦格博,我祈求佛祖保佑天下所有的流浪汉都能回家。”没鼻子的基米想到自己和老爷达波多杰的身世,真诚的祈祷道。
达波多杰扭头看看这个忠厚的老仆人,幽幽地说:“老基米,你还不明白么,有的人有家不能回,有的人回到了家却不被家人认识。那可怜的阿措在村子里像个幽魂一样的到处游走,最后胡乱摸进一户人家,看见一个老奶奶正坐在火塘边念经。阿措对那老奶奶说,仁慈的施主,我是一个找不到自己家的流浪汉,请布施一碗热茶吧。那老奶奶是个瞎子,可是看人间的事情却比阿措更明亮。她往里屋喊了声:多吉,你阿爸回来啦。还不快来打茶!阿措奇怪地问,你是谁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有儿子?瞎子老奶奶感叹道,阿措啊,你这趟马赶得可够长的啦!你的儿子都有孙子了。阿措更惊讶了,问,那我的央珍媳妇呢?”
“是啊,他的媳妇……那个叫央珍的女人呢?”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那个瞎子老奶奶平和地说,你的央珍媳妇等你把眼睛都等瞎了。你要是再不回家,你连我这个老瞎子都看不到啦。”
“哦呀,这个可怜的家伙老得来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了。”
“更可怜的是,”达波多杰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当时老阿措就像一屁股坐在了火上,惊得从火塘边跳了起来,痛哭流涕地大声叫嚷,不对啊,我媳妇央珍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像杜鹃花一样鲜嫩的姑娘啊!”
达波多杰一夹马肚,兀自跑了。没鼻子的基米感觉得到老爷的泪水一路抛洒在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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