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没鼻子的基米看着这个仿佛被红汉人改变一新了的前老爷,觉着他差不多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汉人”。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
“这些宝贝哪有我们的‘藏三宝’好,它们不能让一个人成为英雄。”
达波多杰好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我的宝贝们你都还替我照料得好好的吗?”
没鼻子的基米欣慰地说:“佛祖保佑,你在红汉人的那么多没有灵魂的宝贝中,还想得起自己的宝贝。”
达波多杰长叹一口气,“基米啊,你这个不死心的老家伙总是把人往做过的美梦里拉。唉,这是一种痛苦,你知道吗?就像你老在想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
没鼻子的基米忽然哭了,“老爷啊,你还不知道吗?‘藏三宝’终于要显示出它们的威力啦。我们要打仗了!”
“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仗?”
没鼻子的基米止住了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因为雪崩了,老爷。”
“哈哈,贝珠这娘们儿肚子里又该怀上哪个的野种了。”
“老爷,这次的雪崩跟爱情没有关系,是战神在召唤我们。”
达波多杰诡秘地笑了笑,说:“谁是战神,贝珠吗?我知道啦,我离开峡谷那么久,是她空荡荡的床在召唤我了。那里才是我们俩的战场。”自从回到峡谷以来,他和旧情人的关系就像被大风吹着到处跑的山火,这边过去了,那方又起来了。当他们谈论土地和财产、权力的时候,他们水火不容,形同陌路;当他们什么不说,目光交织在一起时,却互相都能把心里的欲望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他离开峡谷这么久了,那个女人想他啦。
可是达波多杰想错了,峡谷里连树上的鸟儿们都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它们纷纷迁徙到雪山半山腰的古树上,再也不肯下山来。战争的消息已经通过许多征兆显示出来,它们有些来自神灵的昭示,有些则是受到魔鬼的挑唆。从迦曲寺里传来的说法是,一块黄色的绸缎再次从天上飘来,上面写好了和红汉人开战的日期,理由以及战神将在何时前来帮助投入战斗的藏族人。喇嘛们说这黄绸缎来自拉萨,因为上面盖有布达拉宫才会有的官印。迦曲寺的僧官洛追大喇嘛说:
“菩萨苦了!红汉人要来跟佛菩萨抢食吃啦。”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实事是,卡瓦格博雪山的确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雪崩,雪崩是神山砸向人间的拳头,而再不是达波多杰和贝珠的爱。两个高山牧场被吞没,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澜沧江都停止了流淌。有人看见是一个魔鬼在雪山下用刻毒的咒语让冰雪融化,挑起了卡瓦格博神的怒气。没鼻子的基米在自己做的卦相上依稀看到了英雄驰骋的身影。这个老家伙一夜之间忽然年轻了十岁,在独木梯上也能健步如飞。
没隔几天,澜沧江西岸的贝珠便差人来请达波多杰去喝茶,倒让这个浪子有些始料不及。达波多杰总以为这个女人对他的要求,仅仅是一只野猫对一口食的欲望,顶多也就是一头狐狸对一个男人的圈套,不过他现在是走南闯北的好汉,他不怕狐狸。但他想得太简单了,这次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张寂寞的床,而是峡谷里要造反的贵族头人们。当年被红汉人委任的八个副县长,有五个都来到了朗萨家族宽大的厅堂。他们异口同声地对他说:“达波多杰,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有令人羡慕的‘藏三宝’,带着我们一起跟红汉人干吧。”
“干什么?”达波多杰问。
“跟他们打仗。”贵族头人们说。
达波多杰就像看一群不懂事的孩子那样望着他们,“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枪吗?知道他们的地盘有多大吗?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力量强大的宝贝吗?”
“他们的人枪多,但是我们有神灵的护佑;他们的地盘大,可为什么要来分我们的土地呢?连寺庙的地都要分,以后佛菩萨的法相前连酥油灯都点不起啦。”一个头人说。
“我可没有一寸土地,也就没有什么给他们分的啦。倒是红汉人分给我一顶官帽。”达波多杰说这话时用嘲弄的眼光看了看贝珠。
“可是你有一颗英雄的心。”贝珠迎着达波多杰的目光说。
“是啊是啊,你是我们峡谷里的英雄。”头人们七嘴八舌地迎合着说。
那时刻达波多杰并不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懦夫。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羞愧。
一个会说话的聪明女人,抵得十万雄兵。天黑的时候,贝珠要留贵族头人们吃饭,但是他们都面带暧昧之色地说家中还有事,纷纷打马走了。外面在下着雨,达波多杰借口等雨停了再走,实际上是他的脚步被贝珠的目光拴住了。让他坐在厚重柔软的氆氇上起不了身。况且,在这个宽敞的厅堂里,还留有父亲白玛坚赞头人的强悍身影,有哥哥扎西平措游弋飘拂的目光——自从达波多杰回到峡谷,每次见到贝珠,眼前就会浮现出哥哥那双阴鸷的眼睛,耳边还会响起打铁的“丁当丁当”声,这声音让他快乐,也让他绝望。现在那个打铁爱好者的亡灵只剩下一双哀怜的眼睛,它悬在厅堂的上方,看见两个昔日的情人在贵族头人们面前也眉来眼去。那双曾经屈辱而愤怒的眼睛再一次看见了不愿看到的一幕,那对如野猫和野食互相吸引着的狗男女,竟然迫不及待地在厅堂火塘边的方榻上像狗一样地快活起来。扎西平措亡灵眼睛里的目光再犀利,也不能打一把斩杀偷情者的刀啦。它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落在达波多杰光光的脊梁上。
达波多杰感到了背脊上的凉意,他仰头往上看了看,竟然骇出一身冷汗,强健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这可是在他阅人无数的风月史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你怎么啦?”贝珠在男人的身下痴迷地问。
“哦呀呀,我哥在上面淌眼泪哩。瞧,都滴到我的背上了。”
“噢,是房子漏雨。老房子了么,还是你爷爷当家的那个时候盖的吧?朗萨家族的男人都是些吝啬鬼,迟早我要把它拆了重新盖。朗萨家族的那些孤魂野鬼就再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啊,啊啊,达波多杰,你的马儿怎么不跑啦?”
这可是哥哥在她身上时说过的一句话!达波多杰忽然在心底里生起对哥哥的无比愧疚之情和对身下这个女人强烈的恨。祖先啊,血脉悠久的朗萨家族就要败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狐狸精,没有朗萨家族的男人会有你的今天?你看见我哥哥扎西平措眼睛里的目光了吗?那可比一把刀快多了。”
他顺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嗷——”女人痛得尖叫一声,将扎西平措亡灵的一滴掉下来的眼泪在半空中一劈两瓣。“你可真是个大英雄啊,敢打女人了。”
达波多杰重重地哼了声,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歪倒在方榻上,气得浑身颤抖。
“红汉人该感到高兴了。”贝珠衣衫不整、袒胸露怀地跳到厅堂中央开始数落起来。当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要迷惑男人时,穿不穿衣服,和说不说人话,都一个样。
“康巴人的大英雄,原来只是在女人面前耍威风;峡谷里的‘藏三宝’,原来只是一个传说。有人把他找齐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比风还要快的宝马只能养在马厩里,已经变得跟一匹驮马没什么两样了;比月亮的光芒还要亮的宝刀却抽不出刀鞘,因为男儿的手软了;那比雨点还要急促的快枪呢,都要生锈了!因为一个好男儿的心也生锈了!嘿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好男儿的爱啊!是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英雄啊!可你看看现在我们峡谷里的英雄,他连在女人身上都骄傲不起来,还指望他去跟红汉人打仗?当年他能制造一场雪崩,可现在一片雪花都可以把他击倒,你还指望他像个男人?他哪儿有什么‘藏三宝’啊,不过是一条癞皮狗,在雪域高原转了一圈,出去是一条尾巴,回来还是只有一条尾巴。而且还是夹在屁股里的尾巴!”
“说够了没有!”达波多杰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
“没有!”贝珠挺着饱满的胸脯迎了过去,“把这儿当你的战场吧,你在这里早就英名远扬了。”
达波多杰像他第一次征服这个女人那样,一下将她横抱起来,大踏步走向卧房。他把她扔到床上,轻蔑地说:“一个真正的英雄,他的战场大着哩。你这儿还不够我跑一趟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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