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那样,两眼血红,神情倦怠,偏偏倒倒地从床上爬起来,仿佛是在梦游,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像梦中景象。他在夜晚梳理白天的时光,在白天沉沦在深沉的黑暗里,头沉重得抬不起来,脚下却轻得如踩在棉花上。他总是怀疑,迦曲寺的喇嘛们在祈祷自己有个美梦的法会上,大约把该迎请的神灵搞错了;扎鲁喇嘛在赶走梦中的魔鬼时,可能把他的睡眠也一起赶走了。头人从来没有发现小睡一会儿也会成为天底下最难办到的事情,有时他甚至祈求,哪怕是睡在噩梦连天里也心甘情愿。但是控制睡眠的神啊,为什么你既不赐我美梦,也不给我噩梦呢?从前我只想要美梦,不想要噩梦。现在我知道啦,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什么样的梦都可能遇到。那个狗娘养的释梦上师,等我重新有梦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砍下你的脑袋。
这天的黄昏,白玛坚赞头人偶尔往火塘上方的天窗看了一眼,发现有个似神非神的东西在向他招手,于是他就飘了起来,借助着火塘上方一股弱小的青烟升上去了。他来到屋顶的平台上,看见妻子洛追在房顶的香炉前念经,太阳已经快落到山背后,煨桑的青烟扶摇直上,溶进远方的昏暗中。又一个烦人的夜晚即将来临。头人想,人要是能变成一股烟随风飘去,该多么好啊。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这句话他在梦里说过,可是佛祖,看看我的眼皮有多重,看看我的头,都被它们压得抬不起来了。我要在你的面前烧多少炷香,供奉多少布施,才可以变成一阵烟啊!
雪山上的神灵在白玛坚赞头人生命最后的时候,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随着那股青烟飘去了。很多年后,朗萨家族的人在回忆起他们的这个祖先时,都说是那股被魔鬼控制了的青烟引导着白玛坚赞头人走向了死亡。那青烟先是飘过了宅院前方几棵高大的核桃树,然后翻过一座小山坡,又顺着一条山道往澜沧江峡谷里一路小跑,白玛坚赞头人紧追慢赶,才跟上了青烟的步履,最后它萦绕在一座玛尼堆前。白玛坚赞头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看见天上的兀鹫在盘旋,似乎已经嗅到了死尸的气味。这时,他才发现澜沧江西岸的山冈上,一个年轻英武的骑手横刀立马,张弓搭箭。紧接着,他看见一支从对岸飞来的箭正带着风声隔岸射来。
头人只来得及嘀咕一句:“这真他娘的像那场梦啊。”
到人们发现兀鹫一只接一只地降落在那座玛尼堆周围时,才看到现实正和头人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支涂有“见血封喉”毒药的箭,从澜沧江西岸借助神的力量,借助西岸无数战死者冤魂的诅咒,准确地射进了他的喉咙。在他被严重的失眠压垮了脑袋上,满头黑发惊慌失措、根根竖立,仿佛一头失足跨进死亡陷阱里的刺猬。
10.雪崩
白玛坚赞头人被自己梦中飞来的一支神箭射杀了,这是峡谷流传了很久的传说,因为那箭的确在头人的梦里飞过,因为自从头人做了那个不吉祥的梦后,他就注定要被一支箭射杀。从那以后,峡谷里的人们非常小心自己的梦,生怕和梦中的死神不期而遇。只有头人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不相信这些传说。他固执地认为,梦里的箭只能射杀做梦的人,有谁见过一支箭可以穿越人们的梦,射到白天来?他在事发的那天下午,在西岸的山道上看见了那个和父亲梦里一模一样的骑手,他并不认为他也是从父亲的梦中冲出来的。他只不过是个和他一起在峡谷里长大,和他一样勇敢、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充满复仇欲望的冷酷杀手。他全身披挂,胯下的战马冒着蒸腾的热气,与骑手的杀气形成一股旋风,盘旋着往天上飞。父亲的梦没有错,错的是他忘了梦是自己命运最准确的预兆——就像那支不可思议的毒箭一样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阿拉西哪来那么大的臂力。
达波多杰曾经追逐着这股旋风,打马冲到云丹寺前面的山冈下,在诸佛菩萨的慈悲注视下大喊:“阿拉西,不管你躲进寺庙还是躲进自己的梦里,你要记住,你我都一样,没有不报父仇的好男儿。”
那时,阿拉西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守在那座山冈上,这里有通往寺庙的唯一小径。阿拉西站在一块岩石上冲下面说:“鬈毛多杰,想想你阿爸做的那些魔鬼才会高兴的事,就是雪山上的神灵也不会宽恕他!”
“我会砍下你的头来的!”达波多杰用刀远远指着阿拉西说。
“你大概还没有那么快的宝刀。”阿拉西沉着地回答道。
达波多杰那时还没有传说中的宝刀,他就没有杀阿拉西的勇气。白玛坚赞头人的丧事办完后,峡谷里的格局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曾经戴在头人发髻上的金佛盒,现在属于朗萨家族的两个儿子了,他们顺利地成了澜沧江峡谷东西两岸的新主人。可是达波多杰心里并不是很高兴。阴郁写满了这个新主子的脸,倒不是因为父亲的仇还没有报,也不是因为西岸的土地没有东岸的平整宽大,更不是由于离开了熟悉的家要面对自立门户的诸多艰难,达波多杰早就想离开哥哥的羽翼独自大干一场了。父亲在的时候,作为家中的老二,什么大事父亲都只找哥哥商量,他只有埋头去干的份儿;父亲不在了,哥哥成了家里的中柱,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得围绕着那中柱转,不仅如此,还得听从他的吩咐。就像有一天哥哥忽然对弟弟说:
“多杰,在攻打都吉家时野贡土司帮过咱们。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现在是该我们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他们要多少牛羊和银子呢?”达波多杰问。
“不是送给他们牛羊的问题,而是该送去彩礼啦。”扎西平措没有忘记,以神的名义挑起峡谷两岸的战事,最终目的不过是扩大家族的领地和权势,完成与土司头人家族间的联姻。天下哪里有帮人家白打仗的好事?
达波多杰当然知道这越来越逼近的婚期,不过是一条即将要套上脖子的绞索。他原来以为父亲死了后,没有人管他的婚事了,他可以把这该死的婚期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但没想到哥哥也像父亲那样来把他往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陷阱里推。
“哥哥,土司家的那个麻脸女儿都二十二岁了!峡谷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子,儿女都可以上山放牧啦。”
“找一个当姐姐的做妻子, 是男人的福气。东岸这么大一片土地,需要那种会持家的女人。”
达波多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福气在哪里。他过西岸来后,就把自己的领地跑了一遍,这时才发现,峡谷的这边生存条件比东岸艰难得多,土地贫瘠,坡度又大,水源也远,难怪从前人家西岸的人要出去赶马。在这块狭窄的地盘上,不要说给你当个头人,就是让你当国王,你也找不到多少富足和心灵自由翱翔的感觉。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连睡觉都觉得逼仄。他浑身的力气和欲望得不到自如地张扬舒展,这让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些在新建起来的大宅院里每天负责为他开门、做他上下马的“马墩石”的仆人们,是挨他的拳头揍最多的。因为他进出门、上下马时,都要给这些一家伙一拳,就像赏给他们一个小钱一般。
老管家益西次仁跟随达波多杰从西岸过来,继续伺奉朗萨家的少主子。在前主子白玛坚赞还没有当头人时,他就是朗萨家族的管家了。忠心的老管家认为达波多杰才是朗萨家族真正的好汉,这个家族只有靠那勇敢豪爽、血性刚烈的后代才可再次振兴。
“等着看吧,这峡谷两岸终究会全是你达波多杰的。”一个下午,他对刚从外面转悠回来、还在闷闷不乐的达波多杰说。
“益西大叔,你说什么呢?峡谷两岸现在不都是属于朗萨家族了的吗?”
“很早很早以前,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翼,下部多康三岗,还有工布山南地区①都是赞王松赞干布的,可是后来呢?”管家虽老,看过去的事情,当然比谁都清楚。
“后来怎么样了?”达波多杰问。
益西次仁看着年轻的少主子,他的眼睛明亮灼热,仿佛里面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那是他的祖先曾经有过的眼光吗?老管家慢吞吞地说:“后来么,赞王的子孙们为争权夺位,把雪域高原都撕碎了。赞王的后代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撒落在神灵控制的大地上。少爷,就是中国皇帝的江山,也是东家来打西家去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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