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她当然想叫,就像雪崩始终要爆发,歌儿终究要唱响,江水注定要轰鸣,罪恶的情欲必然要付出代价。贝珠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
“哦呀——”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大过了吉美老婆婆织布机的“哐当”声,也大过了前院扎西平措打铁的“丁当”声,甚至还大过了峡谷里澜沧江的轰鸣。佛祖,这是怎么搞的啊,它大得来连前后两院树上的鸟儿都被惊得一飞冲天,那只一直跟随在贝珠身边、在外面放哨的山猫,也骇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连前院铁匠的“丁当”声都仿佛被吓着了,迟疑了一下才又重新敲响。
可这并不是贝珠的歌儿唱到了高潮,也不是一场快乐的雪崩已经降临,而是她的地狱——他们两个的地狱——呈现在了面前。
扎西平措握着一把长长的康巴战刀,像一个复仇的愤怒金刚一般地立在他们的上方。他暴怒的眼珠都要落出来了,目光里的火苗“哧哧”地在燃烧。
前院的“丁当、丁当”声依旧,屋子前方吉美老婆婆的织布机“哐当,哐当”照响。这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哥……你你……你不是在打铁么?”
达波多杰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想翻身爬起来,但扎西平措手中的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将他顶在了地上。哥哥就像一个把猎物诱到了陷阱里的猎手,还想逗逗猎物玩哩。
“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喜欢打铁?”
达波多杰听见前院铁锤敲打的“丁当”声仍然响得欢,竟然昏头昏脑地嘀咕道:“奇怪了,铁匠都还没有走,你却先离开了。”
“我已经打好了一把刀啦!”扎西平措怒吼道。
达波多杰这才从惊慌造成的空白发懵中恢复过来,祸事到脑门了,就像心窝处的这把刀,你躲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呢?”他镇静下来问。
“一把专杀婊子和忘恩负义的人的刀!”扎西平措厉声说。
“那就下手吧。这事是我的错,跟嫂子无关。求求你,哥。”
“在这里杀你?我还怕弄脏了我的织布房呢。吉美织的是峡谷里最漂亮的氆氇,你难道不知道吗?穿上衣服,到我屋里再说!”
扎西平措收刀走了出来,那个半瞎的老奴隶吉美还在专注地织着自己的氆氇。扎西平措本来已经走出织布房了,又折身回来,一把捏住吉美的下巴问: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快说!”
老婆婆睁着一双空洞而混浊的眼睛说:“老爷,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听见什么了,说!”
老婆婆还是那种苍老的口气,“老爷,我的耳朵也早聋了。”
“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爷。”吉美老婆婆用手抚摸着膝盖前那半块华丽结实的氆氇,用她一如既往老迈苍凉的沙哑嗓音说:“在你把我丢进澜沧江以前,请让我把这块氆氇织完,天上的云霞已经映上去啦。”
扎西平措更加恼怒,这个老家伙怎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瞥了那氆氇一眼,那真是吉美织的最漂亮、也是峡谷里绝无仅有的一块氆氇。纵然是天上的云霞,也没有老婆婆膝前的氆氇辉煌;即便是骤雨初歇架在天空中的彩虹,也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生动、饱满丰盈的色彩。因为那是用生命中最坚韧的凄苦与寂寞,最深厚的慈悲与怜悯,还有快要干枯的眼窝里最后几滴眼泪编织出来的啊。但是如果一团灿烂的云霞,一道美丽的彩虹,成了人伸手可及、并可以揽之入怀的东西,那这就不是人做的活儿了。一身杀气的扎西平措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无怜悯地说:
“唉,但愿你永远织不完它。天黑后你就带着它一起上天堂吧。”
吉美平和地说:“哦呀,要不了那么久呢,你给神山煨一束香的时间就够了。”
扎西平措忽然翻了脸,他瞪着还张皇失措立在吉美身后的那两个可怜的人儿说:“一束香的时间?哼!有的杂毛可以把佛母都睡了。”
然后他大步走了,走到院子中央时,一棵平时拴狗的苦楝子树成了他的试刀对象,他手臂一挥,就将那足有人胳膊粗的树拦腰砍断了。
达波多杰和贝珠都感到自己的脖子根处一阵阵发凉。贝珠悄悄对达波多杰说:“你还不快跑。”
达波多杰深情地看了他嫂子一眼,“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要像奔向欢乐那样向刀口走去。哦,对了,你怎么不变成一只狐狸溜掉呢?”他想起上次狩猎时,刚把贝珠压在身下,父亲就出现了,而贝珠却神奇地消失了。
贝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还把我当狐狸啊!”
在扎西平措宽大的客房里,两兄弟要摊牌了。只是他们的底牌都亮出来以后,有一方才发现,原来在亲兄弟之间,各自出牌的方式和手中掌握的底牌是多么的不一样。
扎西平措只需问一句话,达波多杰就明白哥哥占了多大的上风。他一来就问:“你们真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喝醉了吗?”
“哥,那就不要问了。你把我怎样都行,但你得饶了嫂子。”
“那个狐狸精变的婊子,哼!连魔鬼都会讨厌她。”达波多杰那时还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如此恨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你不爱她,也不能羞辱她。因为女人漂亮美丽是神赐给男人最大的幸福,哪怕她曾经是一只狐狸呢。于是他高声说:
“嫂子不是婊子,也不是狐狸,她是个好女人。要是你嫌弃她了,就把她给我吧,哥。就像给我一口你的剩饭。”
“啊哈,你想得那么容易!谁吃了谁的剩饭还不知道哩。”扎西平措怪叫一声,嘴角两边的胡子翘得像两只欲飞的黑鸟,“一个漂亮的女人又不是一匹牲口。就是一匹好马,也只会认自己的主子。你的马我骑过吗?从来没有,对吧?你为什么要来抢我的马骑呢?还想夺走?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天下有这样过分的仁慈吗?要是有,请你也给我一点,老弟。”
“要是我当哥哥的话,我会把自己的妻子与兄弟一起分享。哥,对岸的阿拉西兄弟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这样做了,我们兄弟还会分家吗?阿爸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达波多杰愤懑地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经受够了不能兄弟共妻的痛苦。
“混账东西!你知道大哥应该怎样当,嗯?你以为我们打败了西岸的都吉,我们就坐稳了头人的位置了?上游那边还有野贡土司哩。土司家的小姐你放着不娶,反倒来睡自己的嫂子。你还要朗萨家族的脸吗?还想家族在峡谷里像澜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吗?这些年来败落到讨饭的贵族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现在这峡谷,谁的人多枪好马快,谁就是天下的主人。歌里不是唱了嘛,好男儿要有‘藏三宝’,宝刀、快枪和良马。要想让我们去讨饭的人不仅有野贡土司,还有都吉家的人,人家不是出去寻找佛、法、僧三宝了吗?等那家伙学到了神灵才能掌握的法力,像那个叫仁钦的喇嘛一样,三天两头的在峡谷里施放冰雹的灾难,瘟疫的灾难,洪水的灾难,我们怕是在峡谷里立足的地方都不会有哩。可是你连一个磕长头的人都挡不住!大家都在找能在这个世道上安身立业的宝贝,而你只会嗅着狐狸精的骚味像公狗一样团团转!人家拥有的宝贝你有吗?没有的话说话就不要这么气粗!”
多年以来,快刀、快枪和良马,一直是峡谷里的康巴男儿梦寐以求的三件宝贝,可是谁也不敢轻易说自己拥有的刀、枪、马是世界上最好的“藏三宝”。因为歌声中所唱的“藏三宝”就像一个吉祥的梦那般完美。太完美的事物只属于神灵,凡人只能向往和吟唱。
达波多杰以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在这个时候救了他一命,他觉得自己开窍了,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了。“大哥,朗萨家族的人,谁不维护本家族的荣誉。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我是绝不会娶的,我把西岸交给你。让我去外面找我们藏族人的‘藏三宝’吧。”
扎西平措终于逼着弟弟把他的底牌亮出来了,而他手上的牌还没有出呢。他把康巴刀“唰”地抽出来,“咣当”一声扔到案几上,“这是我下午刚刚打好的刀。刀不是好刀,但砍两颗人头还行!”
“哥哥真要杀我?”
“杀你都不解恨!”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踢得稀里哗啦,像一头要最后发起进攻的老熊。“你这个牧场上臭挤奶姑娘养下的小杂毛,偷佛龛上的酥油吃的卑鄙老鼠,丢尽家族脸的浪荡子,没出息到家的败家子。你的脸虽然长得英俊,但是你像狗屎一样地臭!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去找你那三样宝贝吧。天下最锋利的刀,世上最快的枪,雪域高原跑得最快的马。老弟,一个男人的诺言不是儿戏。找到这三件宝了,算你为朗萨家族长了脸;找不回来,你的嫂子,哼,这个婊子就别想从地牢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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