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佛祖啊,我找到解脱之路啦。
最后,仿佛是一团云雾,托着他轻轻地降落在一块高山草甸上。洛桑丹增喇嘛举目四望,发现那真是一块仙境一样的地方。碧绿如毯的草甸纤尘不染,没有一点人和牛羊的痕迹。刚才经历的风雪云雾、飞沙走石,全都无影无踪,他仿佛一觉醒来,又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四周都是茂密的森林,上方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翻越过来的雪山。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下山的路即便是疾走,也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洛桑丹增喇嘛从小就在高山牧场上放牧,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草甸,它就像阿妈编织的一块巨大的五彩氆氇,彩虹有多少道颜色,这草甸上五颜六色的花儿就有多少种。
“这真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森林边一闪,是玉丹!他看见自己的兄弟飞奔过来了。他脸色焦虑、步履零乱,头上的发辫全散开了,身上衣襟褴褛,没有一块手掌大的完整的布,像一个在森林里生活的野人。他边跑边喊:“哥哥——,喇嘛——!喇嘛——,哥哥!”
在玉丹的身后是奔跑而来的达娃卓玛,还有阿妈央金,她们也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可怜的老阿妈,她跑两步就要跌倒一次,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她的脚下仿佛不是草地,而是雪地,是棉花,是儿子的心窝!当母亲的不忍心下脚,只好一次又一次摔倒自己。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一齐抱着他放声大哭。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几乎把他们日夜牵挂的人淹没了。喇嘛镇定下来后,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平和地对家人说:
“生离死别,都是逃不掉的轮回之苦,你们的泪水,真让我的心生起厌世之情呢。”
“哥哥,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喇嘛了,可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玉丹边抹眼泪边说。
“喇嘛,你……你受伤了吗?”达娃卓玛关切地问。
“佛法的力量真是神奇,让我们在这里相会。”洛桑丹增喇嘛说。
“‘勇纪武’说,在这里可以等到你。”阿妈央金的泪水仿佛是两眼不会枯竭的泉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四处流淌。
“‘勇纪武’?”洛桑丹增喇嘛欣喜地问:“‘勇纪武’可以说话了吗?”
“是的,喇嘛。”阿妈央金再次撩起衣袖来揩满脸幸福的眼泪,“你们的父亲在那边始终惦记着他的儿子们啊!”
那场狂风结束后,这一家人都经历了神奇的生死关。玉丹死死地拉住达娃卓玛的袍子,他们一起在狂风中翻滚,两人先是往上飘,然后再往下坠,他们在风的波浪中沉浮,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将他们俩像一片树叶一般地卷起又抛下,但是玉丹就是不松手。他强有力的手臂仿佛生在了达娃卓玛的身上,他在风中发誓,世界上任何力量、任何魔鬼都不可能把他和达娃卓玛拆散。他不但要保护好她,更要保护好她肚子里的孩子。风停了后,他们掉在一条溪流边,两人都昏迷了半天的时光。是溪流里冰凉刺骨的雪山融化之水激醒了玉丹。而阿妈央金的经历则更为神奇,当她被风刮走时,“勇纪武”钻到了她的身下,将她驮了起来,他们随风御行,就像传说中的仙人和仙马。到玉丹他们在这块草甸的下方发现阿妈央金时,她正搂着“勇纪武”的脖子喃喃倾诉哩。央金对儿子媳妇说:“你阿爸要我们在这里等你哥哥。”从那天以后,就由阿妈央金来传递都吉在天上对儿子们说的话。因为“勇纪武”说的那些话语,连洛桑丹增喇嘛也听不明白,尽管他小时候曾经能听懂动物的话,可是阿妈央金却能神奇地通过“勇纪武”和自己远在天国的丈夫交流。
团聚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帐篷就搭在一个小湖泊边,那里背风。在等待洛桑丹增喇嘛的日子里,玉丹返回雪山,重新找到了他们的行装。还有一小口袋糌粑,茶砖弄丢了,因此今晚不能喝到酥油茶了。阿妈央金就像有天大的遗憾,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那神态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碗滚烫的酥油茶,送到儿子们的嘴边。
自出门以来,天黑后洛桑丹增喇嘛要念一遍经文才睡觉,最靠近火塘的位置一般都留给他,阿妈央金则和达娃卓玛挤在同一张羊皮下,玉丹总是睡在帐篷的门口,有什么事情好有个照应。有几个晚上是他赶走了围着帐篷转悠的几只狼,现在他是家里的中柱啦。
喇嘛做完了今天的功课,达娃卓玛正蹲在地上铺羊皮褥子,她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刚开始时她还想忍一忍,但最后不得不痛得坐在了地上,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淌了下来。“哎……哎哎,玉丹……阿妈啊……”
阿妈央金赶紧爬过去,抱着达娃卓玛看了看,忽然就喜极而泣。“我的儿子们啊,快快感谢佛祖的慈悲吧,你们要当父亲啦!”她又冲着帐篷外“勇纪武”高喊:“都吉,你听见了吗,你要当爷爷啦!”
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家里新添的小生命是最幸福的,因为她一出生就有两个阿爸。尽管两兄弟中一个已经做了喇嘛,但对孩子的爱与呵护却不会减少一分。她出生在朝圣路上,她的命运从一开初就打上了圣洁的光辉,印上了苦难的痕迹。
月亮落到湖里的时候,阿妈央金将孩子抱出来给两兄弟看,那是一个像莲花一般玲珑洁白的女孩儿,玉丹说:“哥,本来该找个活佛给孩子取名,可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由你来取吧。”
洛桑丹增喇嘛看着水里的月亮,脱口而出,“就叫叶桑达娃吧。但愿这个名字能给这个孩子带来吉祥。”
玉丹高兴地说:“好名字啊,天上一个达娃,水里一个达娃,今后两个达娃都是我最爱的人。”
叶桑达娃出生后半个月,朝圣者一家来到一段温暖的河谷。这里的村庄相对密集一些,还有一座只有两个老僧的红教小寺庙。让朝圣者一家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在寺里见到了贡巴活佛。活佛气色平和地对他们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但能翻过朝圣之路上的第一座大雪山,还能带来吉祥的消息。来,让我看看,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
阿妈央金将孩子抱给活佛,洛桑丹增喇嘛问:“尊敬的活佛,你也是出来朝圣吗?”
“不,”活佛把孩子抱过来,嘴里“哦哦哦”地逗着看叶桑达娃,那神态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我只是出来了一桩夙愿。”他平静地说。
人们不敢问贡巴活佛究竟要了什么样的夙愿,活佛总是有他们不同于寻常人的言行。但不管怎样,能在朝圣的路上见到活佛,不仅是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就是这个叫汤根的小村庄也显得异常喜庆吉祥。人们在村头煨桑,感谢神灵赐福于他们,让一个活佛来到自己的村庄;在自家的神龛前祷告,祈祷贡巴活佛的平安吉祥。一些驿道上的商旅也是去朝圣的信众,听说汤根村来了个活佛,不论自己信奉的哪个教派,都临时在村庄找个地方住下来,祈求活佛能为他们摸顶祝福。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也借住在那座小寺庙里。晚上,贡巴活佛为洛桑丹增喇嘛行灌顶仪轨,祝福他在未来的旅途中,战胜一切人与非人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告诉活佛,他在雪山上遇到风暴被吹下山去时,他看到了死神的脸,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而且内心非常恬静安详。
贡巴活佛说:“你把死亡当成自己的修持对象,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要祝贺你,你找到了学习死亡的法门。”
“学习死亡?”洛桑丹增喇嘛问:“可是我并没有刻意地学什么啊,我只是在那个时候想到了自己的解脱。”
“学习解脱,即是修行死亡之法啊。”贡巴活佛说,“在死亡的镜子里,有的人看到的是恐惧,是地狱里的烈火;有的人看到的是香烟萦绕的庙宇,是天国的花雨,是胜妙的仙境。有的人在死亡面前抱头逃窜,像山崩地裂时惊慌失措的小兽,可是既然地都陷塌了,你还能往哪里逃呢?因此,学习死亡,就像我们学习到了一门凫水的技能,它能让我们平安地游过死亡之河,抵达永生的彼岸。”
那个晚上,洛桑丹增喇嘛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只有当慈悲的活佛为他亲身展示了面对死亡的庄严,他才慢慢领悟到什么是人间博大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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