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是放松。”喇嘛答道。
“这就对了。禅修并不神秘,不过是把散乱的心带回家而已。其实回家的人并没有刻意地想到放松,因为它根本就不需要去想。你越是想要放松,就越放松不了,放松到连放松的念头都没有时,你的心就像河里顺水而漂走的木头了。”
“上师,我心里的烦恼还是没有彻底解脱,因此我参悟不到佛性。”
“呵呵,这就像人身上长了疮,不把浓挤出来,伤口怎么愈合啊。说一说你的烦恼吧。”
“我还有爱、亲情、怨憎、得失等凡夫心。”
“你有亲人吗?”
“只有一个瞎眼的老阿妈了。其他的人为了我学法,都死了。”
“人死如树枯。枯树腐烂为泥,新树又长出来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是的,上师。新的轮回又开始了。我该为他们祈祷,而不是伤心。”
“你有仇人吗?”
“有。我们都有杀父之仇,他一直在追杀我。”
“你恨他吗?”
“恨。澜沧江峡谷里的朗萨家族不仅挑起了峡谷两岸的战火,杀死了我的父亲,还派出杀手杀死了我的弟弟,更为可恨的是,他们连贡巴活佛都敢谋害。现在,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还在到处寻找快刀、快枪和快马这三样宝贝,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要取我的命啊。”
“好了,现在我要你重新回到山洞里去。只做一件事情,爱你的仇人,观想他眼下的苦难,把你的悲心施予他。”
“上师……”
“回去!照我说的去做。”仁钦上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喝道。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洛桑丹增喇嘛终于自己推倒了封闭山洞的石墙。在这个充满仇恨的世界上,爱自己的仇人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吞一只老鼠也没有此事难,那必须拿出翻越一座连鹰都飞不过去的雪山的勇气和力量。
洛桑丹增喇嘛知道在他参禅这三个多月的时间,仁钦上师一直在山洞外陪伴着他。因此他一出洞就向上师顶礼:“尊敬的上师,愚钝的法子让您久等了。”
仁钦上师躺在一块巨石上,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久等不久等的,我不过刚刚从三昧禅定中回来。在我的时间里,你还没有进去一个时辰呢。”
洛桑丹增喇嘛大为惊骇,上师的法力是多么深厚广阔啊。世俗的时间流失对于他来讲已然不存在,而他要练习对仇人的慈悲却是这样地艰难。洛桑丹增喇嘛羞愧地说:
“上师,我看到仇人达波多杰的苦难了。他可也真不容易。”
“噢,说说看,他怎么啦?”仁钦上师似乎并不怎么激动。
“他漂泊异乡,到处求心中的‘藏三宝’,其实人间根本就没有快刀快枪和快马。宝刀和快枪会锈蚀,化为尘土,良马会老去,转投他生。他的心被这三样并不能永恒存在的东西所累,就像一个不修法的人,被世俗的欲望所累一样。我看见他也被人追杀,被水淹,被女人迷惑,被疾病困扰。他不知道自己历尽艰辛找到的宝贝最后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一切都是空的。而即便他最后杀了我,我也会为他祈祷,并对他充满悲悯。因为在轮回的苦海里,我们所受的苦都是一样的。而我觉悟了,他还没有。”
仁钦上师自从收洛桑丹增喇嘛为法子以来,第一次在脸上荡开了笑容,他一击手掌道:“法子,你终于有一颗慈悲的心了,这就是佛性的显现啊。”
31.人祭
达波多杰是从几个到岗仁波钦神山朝圣回来的康巴人口中得到没鼻子的基米的消息的。“哈哈,这个狗娘养的老刀相师,这个缔造英雄的老父亲,他的声名终于又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啦。”
那几个康巴人告诉他说,在雪山的那面,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和一帮大鼻子的外国人在一起,做他们的向导。那些鼻子像雪山一样高耸的外国佬对藏区的什么东西都感兴趣,连路边的一块石头他们也要用一种魔鬼的镜子看半天。更不用说树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动物,山上开的花儿。他们雇佣了一帮藏族人为他们干活,自己过着老爷一样的日子。
“那么,我们就翻过这雪山去找他。”达波多杰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雪山对益西次仁说。
“老爷,还是别去吧。我有不吉祥的感觉。”益西次仁脸色灰暗,脖子缩在宽大的楚巴里。出门这么些年了,达波多杰第一次发现了他的畏惧,这更令他平添了万丈豪情。他认为,管家真的老啦。
“在神山下斩杀魔鬼,这是莲花生大师做的伟业,今天轮到我达波多杰了。”他一勒胯下的宝马贝珠的缰绳,看也不看那些被吃人的部落吓破了胆的康巴人,也不想再问老管家的意见,兀自向神秘的雪山打马而去。
前方的那座雪山当地人称之为扎隆神山,常年笼罩在云雾里,人们难得一见它的尊容。而且,那些罩在雪山上的云雾经常是黑色的,看上去不像是云,而是内心里由恐惧、敬畏、害怕构成的噩梦,沉重得让人时常担心云雾会像山崩一般塌下来,像黑色的洪水那样冲过来,像魔鬼的毒雾弥漫而来。益西次仁跟在达波多杰的身后,心里便越走越凉,在跟随主子颠沛流离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样感到害怕。
雪山下有一座小寺庙,只有三名喇嘛,他们告诉想要进山的达波多杰说:“山那边都是些被魔鬼控制了内心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巫术和喇嘛上师们的佛法斗法。可是佛教的悲悯总敌不过他们血腥的杀气。”
益西次仁拉拉达波多杰的胳膊,“老爷,我们还是听喇嘛们一劝吧。”
“你是怎么啦,益西!难道你不知道没鼻子的基米在山那边等我们吗?难道你没有看见宝马贝珠的蹄子,正在等待飞过那些魔鬼的耳朵吗?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腰间的宝刀,就要跳出刀鞘的脆响吗?”达波多杰高声说,像一个即将慷慨出征的英雄。
“去年是扎隆神山的本命年,有许多藏族人来朝圣,”一个年纪最大的喇嘛小声说:“拉萨派来一个藏军代本,带了几百人来攻打他们。可是……还是有许多朝圣者被他们吃了。”
“呵呵,那帮家伙能打什么仗啊,我见过的。他们只会走洋人的步子,花里胡哨的,还不如人家跳弦子舞好看哩。”达波多杰轻蔑地说。
达波多杰吹着一支弦子舞的曲子,打着马儿不紧不慢地爬山。益西次仁紧张地跟在后面,越往雪山上爬,他的心就越沉重。因为他感觉他们不是在爬山,而是在往云层里钻,这让他的心里越发不踏实,人间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谁知道在云雾的深处,是仙境还是魔域。
这是一条朝圣者的转经路,但从路上人的足迹和牲畜的粪便看,大约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人在这条道路上走过了。而山坡上那些泥石流和山崩的痕迹,却新鲜得如同刚被放倒后开肠破肚的野牦牛。几人才能合抱的古树被连根拔起,横亘在道路中央,冲得满坡乱滚的巨石就像凝固的浪花,仿佛刚才还在翻滚。偶尔还可见到一些倒毙在路边的尸骨,令人奇怪的是尸骨的骨架都不完整。达波多杰回头对老管家说:
“只有英雄的尸骨,才会永不散架。人的骨头是由一股英雄气概支撑的,骨气骨气,就是因为那股英雄气还在骨头里。”
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说:“这好像是没鼻子的基米说的。”
达波多杰豪迈地说:“不,是我说的。”
要是在过去,老管家听到这样的话会为达波多杰感到高兴。因为他的主子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康巴男人了。他不再迷乱在女人的乳香里,不再周旋在情欲的泥潭中,想当英雄的梦想即便远在云雾中的雪山上,他也要穿云破雾、翻山越岭去找到它。益西次仁不明白的是,不知是英雄扎杰的尸骨在召唤自己的主子,还是拥有“藏三宝”的荣耀在激励他。到他真的找齐了“藏三宝”时,他会不会也成为一副尸骨呢?想到这些,老管家常常会不寒而栗。按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家的想法,在自家的火塘边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比什么都好。
但是他没有这样的命。人的愿望是一回事,命里注定的东西又是另一回事,而对命运的预感,却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对于普通信众来说,想预知命运的结果,不过是在黑暗中去捕获一个朦胧的影子,敏感的人在它一闪现之机,便看到了命运的某些征兆。就像益西次仁,在翻越扎隆雪山前,有一天他在一棵古树后面看到一片人形状的黑云,那黑云不是飘在半空中,而是像一个想要逃匿的动物,在古木森森的林间躲躲闪闪。当他追过去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林间弥漫着死亡的腐味。晚上益西次仁在梦里和阎王猝然相遇,他才明白黑云就是白天在古树后看到的阎王的显现。益西次仁在梦里禁不住老泪纵横,难道自己的命数真的要在这里的雪山上到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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