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是啊,是啊。流浪异乡的人,家中的媳妇是不会老的。”没鼻子的基米感叹道,自己也眼睛酸酸的了。
  达波多杰回到故乡后,倒没有老阿措那么倒霉,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一片由失望和背叛构成的沼泽地。首先,没有战争可打了。峡谷里已经和平解放,尽管头人的领地和寺庙的权威还得到充分的尊重。人们告诉他,红汉人就像一场春风之后的急风骤雨,眨眼间就把他们的红旗插遍了峡谷里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冈。他们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在峡谷里的驿道上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从这里向藏区的纵深进军。没有哪个带枪的人敢向这支军队挑战,更不用说他们留下一些人来,把那些黑头藏民叫到一起,教他们唱歌,分给他们吃的、穿的,做得比寺庙里的喇嘛们还要慈悲。那些一向贫穷得从来没有吃饱过饭的乞丐,那些终生都在为自己永远偿还不完的高利贷卖命的佃户,那些命中注定世代是奴隶的下人,都说红汉人是“菩萨兵”。
  “你总不能和菩萨的军队打仗吧,老爷。”一个曾经是达波多杰的佃户对他说,“你连一个门户兵都找不到呢。”
  不但找不到一个门户兵,他也像从前的老阿措那样,连自己的家门也找不到了。当年他负气出走的时候,和扎西平措说过要将澜沧江西岸的土地让给哥哥,他自己外出寻找快刀、快枪和良马,要为家族的荣耀争光,现在这三样宝贝到手了,他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曾经是达波多杰领地的澜沧江西岸,现在属于一个叫扎西顿珠的少年。据说他是哥哥扎西平措和嫂子贝珠的儿子,可他满头的鬈发、俊俏的面容,连一个瞎眼老婆婆都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更不用说由于他母亲的一段风流韵事,他不得不出生在地牢里。不过这些年澜沧江两岸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曾经风流成性、多情妖娆的女子贝珠。她的丈夫扎西平措早些年因为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成为了他们的帮凶,有一天魔鬼们乘风而来,一把将他掠走了。扎西平措只是迎着峡谷里神秘的风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从那以后,贝珠才被从地牢里放出,那时扎西顿珠刚刚五岁。
  五年多的地牢生涯让这个天生丽质的女人一点也没有销蚀掉往日的容颜,相反还令她更加美丽。那是一种历经苦难的美,冷酷无情的美,看破红尘的美,置人于死地的美。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黑暗,她的心也被残酷的现实染黑。当年扎西平措为了防备她像狐狸一样从地牢里溜走,连唯一的小窗口都叫人封死了。到她终于从地狱般的黑暗中熬出来时,她已经看不惯峡谷里春天杜鹃花的争奇斗妍,看不惯夏天草场上的青青芳草、百花盛开,看不惯秋天山梁上的姹紫嫣红,硕果累累,也看不惯冬天雪山上的洁白无瑕,冰清玉洁。一个姑娘要是不小心歌声高亢了点,马上就会被扇嘴巴,直到把心底里所有的歌儿都扇得血泪斑斑;一个小伙子爽朗的笑声被她听到了,如果他幸运,碰上女主人心情好的话,那快乐而倒霉的家伙最多短一截舌头,还不至于连命都不保。当然了,要是女主人的权力再大一点的话——只需一点点,就像指甲让手指变长的那么一点,她就可以让满山的花儿不再开放,让自由的牛羊不准交配,让澜沧江倒流,让雪山成为黑色的,让天下所有的爱情都不结果,让嘹亮的歌声和翩翩的舞步都在人间绝迹,让峡谷里的狐狸成为人间的主宰,还有,除了她的儿子扎西顿珠,她还想砍下天下所有鬈发男儿的头颅。
  佛祖保佑,眼下她还做不到这一点,回到家乡的达波多杰也就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女人的爱如果转化成了恨,那就是世界上比大海还要深的恨,比蛇蝎还要毒的恨。大海干枯了,这恨还不会消解;蛇蝎从良了,这恨依然恐怖得令人背脊发凉。
  达波多杰那时还不明白这些,他还以为自己依然是大众情人,是爱神派到人间的天使。当他腰佩宝刀,肩挎卡宾枪,身骑宝马贝珠,去澜沧江东岸造访另一个贝珠时,他还做着鸳梦重温的美梦呢。
  时值夏季,高山牧场上的花儿开得漫山遍野。澜沧江西岸的女主人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早把自己的帐篷扎在了青青的草甸上。并不是她喜欢看草地上的那些花儿如何开放,而是她更喜欢看它们如何凋零,如何俯首称臣。当她美丽的目光扫过大地上的花儿时,百花萎靡,瑟瑟发抖,不敢与这个权倾一方的女主人争奇斗妍,一比芳华。可是令贝珠沮丧而愤怒的是,她霸道的目光始终有限,在她的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甚至在她的目光身后,她依然听得见花儿们舒展开放的幸福呻吟,听得见万花丛中的呢喃私语,甚至还听得见爱神隐秘而匆忙的脚步。
  这天上午 ,她刚把昨晚在草甸上偷欢的两个牧羊人吊起来痛打了一顿。因为他们在夜晚播撒爱的雨露时,由于过于精耕细作,搅得草甸微微颤抖,也搅得孤独的女主人噩梦连连。在她把这对情侣吊上树时,女主人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野食管饱,味道却很苦。”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吃惯了野食的浪子达波多杰来了,他先看见了吊在树上的两个男女,他们几乎衣不蔽体,那姑娘的两个饱满的奶子裸露于外,像树上多余的果实。
  “唉,我离开那么多年,峡谷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达波多杰扭头对没鼻子的基米说。
  “琼斯先生说过,把人吊起来鞭打是野蛮人干的事儿。”没鼻子的基米经常将他一路上的见闻,和在琼斯夫妇身边学到的教养相比较。
  “难道这是贝珠那个狐狸精做的事情吗?”达波多杰嘀咕道,“野食又不是只有她吃得,别人就不能吃。”他说着从肩上取下了卡宾枪,“嗒嗒,嗒嗒”两个点射,树上挂着的人儿“扑通”两声落在了地上。
  “谁打的枪?”贝珠从帐篷里出来,厉声喝道。
  达波多杰策马而来,居高临下地对那个柳眉竖起来了的女人说:“嫂子,这是达波多杰少爷献给你的见面礼。让在大地上相爱的人,都找到他们的爱情吧。”
  贝珠仿佛已经置身来世,因为在漫长的地牢岁月里,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绝望地相信:只有在下一世,才会再见到这个给自己的生命带来过最彻底的欢乐和最深刻的痛苦的人。现在,她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由于愤怒。她早几天前就耳闻达波多杰要回来,但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而且,他还是那么傲慢、轻浮,对给别人造成的人间最大的伤害丝毫没有愧疚之意。他的眼神也跟多年前一样自信,以为仅是用目光就可以脱掉自己情人身上的所有衣服,将她拥进怀里,淹没在放荡的情欲里。
  “哪里来的流浪汉?把他拉下马来,吊上去!”女主人一声怒喝,从此喝断了自己十多年来对这个天涯浪子的思念。
  达波多杰愣在马背上,竟然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他痴迷地看着这个愤怒的美丽女人,额头上的皱纹因为她的蛾眉高耸而沟壑纵横,曾经蝴蝶飞舞的眼波现在凶光四溢,像飞出来的两把刀子。达波多杰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这个罗刹女一般的女人,与他曾经迷醉过的乳香和爱到高峰时的尖叫联系在一起。在情欲的烈火焚烧了他们的美好生活以后,在藏地四处流浪的那些艰辛岁月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深爱着的人充满了像澜沧江大峡谷一样深刻的苍凉情怀。
  这个女人曾经说过,对男人,爱是一场雪崩;而对女人,爱是一首歌。
  现在,在这娘们儿心里,爱大概只是草地上已经干硬了的牛屎。多年前她把它像拉屎一般的排泄出来,就不管不问了。他忽然想起了在流浪的旅途中曾经听到了一个说唱艺人唱的歌谣:
  
  “英雄最终要被流水带走,
  美人最后被要被时间打败,
  人生最美好的记忆要被大风吹散,
  我轻率的爱情啊,
  让我在来世再与你好好分享。”
  
  贝珠身边的几个仆从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他们当然知道朗萨家族桀骜不驯的少爷达波多杰,他们中有的过去还是他的小厮呢。可是他们也知道现在的女主子的厉害,她纤细柔美的胳膊一挥,再刚强不屈的脑袋也会落地。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