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阿拉西,你知道峡谷里仇人相见的结果,总有一方的马蹄,要从另一方的脖子上跨过去。今天,你能从我的马蹬下磕头过去吗?”
  “唰——”洛桑丹增仍然没有回答,只是以又一个长头作回应。他已经能看见达波多杰脚下锃亮的马镫了。那时他只是想,如果这马镫是一道孽障,那就冲它磕过去吧。
  “阿拉西……”达波多杰发现自己的底气越来越不足,倒不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在纷纷往后退缩,也不是由于跟在那个喇嘛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而是他看见对手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专注地做着一桩神圣的事情,不要说一个人的打扰,就是神灵也不会惊动他的专注呢。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喇嘛真的会从他的马蹄下磕头过去的。到那时,赢得荣誉的肯定不是骑在马上的那个人。
  “益西,去啊,带几个人去把那家伙捆起来!”他对呆立在身边的老管家喊。
  可一向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却说:“少爷,朗萨家背不起阻拦朝圣者的恶名!”
   “你是不是说,仇人倒成了圣者了?”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少爷,按我们峡谷里的话说,不管他过去干了什么,你只要看他此刻在佛菩萨面前的言行。如果他修得了即身成佛的大法,他就是佛。”
  “这个家伙都能修成佛的话,我还能成西藏的大宝法王哩!”
  益西次仁高喊道:“少爷啊,说这话会让诸佛菩萨生气的!”
  “狗娘养的,你们这些只会白长胡子的大姑娘!”他忽然勒转马头,将一肚子的怒火发泄到那些不知不觉就站到了朝圣者一边的家丁身上。“你们要是也敬奉神灵,也随人家去拉萨呀!阿拉西你听着,总有一天我的马蹄要高过你的脖子!”
  他像一个小丑一般在驿道上勒着马儿团团转,把手里的皮鞭抡圆了四处乱抽,那些守路卡的家伙总算还没笨到让人耻笑的地步,趁机装着被打得受不了的模样,连滚带爬地拖枪便逃,纷纷作鸟兽散了。达波多杰胯下的马儿也聪明地找了条岔路,长鸣一声跑下驿道了,总算还给它的主子留了点面子。
  
  14.刀口舔蜜
  达波多杰聪明的哥哥就不会像自己的弟弟那样行事莽撞,他让达波多杰到自己家里来,对他说:“就是连强盗也不会抢一个朝圣者呢。”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仇人溜掉?”达波多杰气哼哼地说。
  “朝圣的路还长着哩,谁知道他们走不走得到。”扎西平措阴阳怪气地说,“老弟,别管人家的磕头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儿吧。这不仅事关家族的荣誉,还关系到你我头上的金佛盒啊。”
  扎西平措撂下这句话走了,达波多杰当然明白哥哥话里的分量。这野贡土司家的千金,就是一只猴子,你也得将她娶回家来,不然大家都要去当叫花子讨饭。野贡土司的送亲队伍再等一个月就要到了。为什么不是带着美酒、茶叶、酥油来送姑娘出嫁而是一支耀武扬威的马队呢?那用意不是很明显么?亲家不打,那就意味着打仗。这马刀和枪口下的亲事,能不让达波多杰窝火吗?世界上还没有他这么倒霉的新郎倌。
  可是,人生的悲剧在于犯错的人始终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过分的自负使他即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错误的影子。就像峡谷里的俗语说的那样,猴子之所以长不成大象,就是因为它太聪明了。达波多杰尝到了他嫂子的甜头,他的心就成了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它老想往峡谷东岸跳,老想跳进贝珠的怀里。今天他一来哥哥家,就像一只猎犬一样那样到处嗅他嫂子独特的味道。哪怕这会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哪怕明明知道这是在刀口上舔蜜,火堆里抓珠宝。
  他一过来,常常一呆就是两三天。哥哥扎西平措是个酒量一般的家伙,每天晚上,当兄弟的总有办法让哥哥喝得烂醉,再加上贝珠暗中相帮,让扎西平措闹不明白为什么兄弟一来,自己就醉得那样快、那样厉害。他们把扎西平措搀扶进卧房,那边鼾声还没有起来,这边的两人就滚成一团了。天要亮的时候,贝珠又偷偷地摸回去,那时她丈夫还宿醉未醒呐。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达波多杰也过分地相信了一只狐狸的狡猾与自负,相信她总有办法和猎人周旋,相信一个再精明的猎手,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对这在刀口上玩的游戏愈发心安理得,稀里糊涂,当他和贝珠钻进同一个被窝里时,就像在自家的床上一般坦然。在寻欢作乐的间歇,他甚至能在贝珠的怀里小睡一会儿,全然忘记了与他同衾共枕的不仅是一只狐狸,在狐狸的后面还有一只老虎哩。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只要达波多杰一站在他嫂子的面前,他们心中想的就是那件事儿,渴望着又一场雪崩的来临,又一支歌儿唱响。大家心照不宣到连眼神儿都不用交换的地步。今天天还早,太阳离西边的山巅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可达波多杰一看到她嫂子的身影在后院一闪,他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哥哥在前院看人打马掌,那些游走四方的匠人们又来了。扎西这个世界上头脑最聪明的家伙,竟然也认为能把一块坚硬的铁变成糌粑一样柔软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因此家里每次来了铁匠,他就会凑上前去帮忙。白玛坚赞头人在的时候,经常骂他没有出息。现在他自己就是头人了,还想弄一个铁匠炉来玩玩呢。做弟弟的当然知道,家里“叮叮当当”的铁锤一敲响,太阳不下山,铁匠炉子里的火不熄灭,哥哥不会回到饭桌前。
  后院的一间厢房是头人家的织布房,平常有个老奴隶终日在这里编织氆氇什么的,她的眼神儿不好,按她的说法,看什么都像是在月光下。她干活儿全靠手上的感觉,可她却是峡谷里氆氇织得最漂亮的女人。你就是想要一道天上的彩虹,这个半瞎的老婆婆也可以摸索着给你织出来。贝珠下午的许多时光大都是在这里打发的,她当然不是来织氆氇,她只是来解闷儿。据说她们在前一世曾经是亲戚,在来世,如果大家都能如愿转生为人,她们还可能成为母女。她们常常从日头当顶,聊到太阳偏西。在闲聊中,一块漂亮的氆氇上便落满了斑斓的晚霞。
  达波多杰追寻着他嫂子狐狸的腥味摸进了织布房,他出现在门口时,两人的眼光一碰,就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那个瞎子吉美还专注在自己的氆氇织机上,那是最古老简单的织机,全由木头做成,经线一排吊在一根横木上,纬线由织布手用一个木头梭子穿一线,再用木头挡机推一次,看似简单却变幻无穷。达波多杰没有说话,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屋子中央堆放着一摞摞的布匹,像一堵半高的墙,将屋子一分为二,达波多杰潜到了布墙的后面,气还未喘定,贝珠也摸过来了。他们用眼神对话,充满欲望的手却一刻也没有闲住。
  佛祖,你胆子真够大的!你哥哥还在前院哩!
  这跟他醉了就睡在隔壁差不多。
  可这是白天啊!
  我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吉美婆婆在外面哩。
  不怕。她看不见就成。
  昨天晚上你才要了我啊。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到晚上等你哥哥喝醉了……
  那是晚上的事儿。我要现在。
  前院传来“丁当、丁当”欢快悦耳的铁锤声,外面是织布机“哐当,哐当”缓慢沉闷的响动。这些动人的声响不仅让两个偷情者备感安全,还令他们心旌摇荡,就像在情歌的节奏中翩翩起舞,腾挪翻转。来吧,让狐狸欢娱的叫唤,去唱和这劳动的声响;来吧,让女人妖娆的身体,锻造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吧,让男人勃发的情欲,为女人编织出最美丽虚幻的爱情。
  由于是在家里,贝珠只穿了一条布裙,没有佩带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似乎她简单自己,就是为了和达波多杰行事方便,她像牧场上的姑娘一样找到了简化生活的快乐。撩开裙子,就像打开一扇门一样简单,然后把这个粗鲁而多情的家伙放进来,就像把一群蚂蚁放进了骚动不安的心。灵魂在情欲的海洋里疯狂地舞蹈,那些淫荡的蚂蚁就开始啃啮骨子里欢娱的罪恶之水。她几次想象唱歌儿那样放声高喊,但最后的一点羞耻让她强忍着没有唱出来。而她身上的那个家伙却不管不顾地呻吟起来,他色胆包天到还在不断地鼓励她,“唱出来啊唱出来啊我亲亲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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