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养在寺庙后院的空地上,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经幡,拴牛的树下还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朵玛①。那头牛跟草原普通的牦牛比起来大了整整一轮,虽然它现在已经因为苍老而显得消瘦、孱弱,但他依然威风凛凛——有谁见过如此庞大的牛啊?它的头上的独角更为神奇,想必那就是挑着英雄扎杰的尸骨游荡了许多年的角吧,还有那不同凡响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让人灵魂震撼。
  达波多杰呆呆地看这怪异的牛,喃喃地问:“你就是那条人们传说中的独角龙吗?”
  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活佛降服了你,使你变成了一只角的牛吗?”他又问。
  牛惭愧地望着达波多杰,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扎杰的好对手吗?”
  “哞——”牛充满崇敬地长啸一声,算作回答。
  “别问了,老爷。”益西次仁说,“它现在已经是皈依了佛法的护法神了。我们该像对神灵磕头那样,向它顶礼啦。”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一起对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让人家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呢。”
  不多一会儿,没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儿子、英雄扎杰一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和扎杰的骷髅一起走过来的。那英雄的尸骨依然完好无损,竟然还能走路。他紧跟在他的父亲后面,就像所有的儿子都曾经紧紧牵过自己父亲的手那样,此刻父子俩的手,紧握在一起,父子俩的身子,也紧紧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挺拔,威风凛凛。只是骷髅一走动,全身的骨骼就哗啦哗啦地响。周围的喇嘛们一点也不惊奇,因为自从这骷髅被活佛带回寺庙后,他们经常看见他在月光下的寺庙里到处走动。拴有那头独角牛的寺庙后院,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在行走的骷髅面前深感惊讶的只是小厮仁多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惊叹道:
  “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会死的。”
  没鼻子的基米一手捂着脸,一手牵着他儿子的手自豪地说:“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说,扎杰,阿爸看你来了。他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就像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样。看看,这骨头还是热的;看看,他还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壮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儿子肩上的骨骼,把一副骷髅拍得哗啦啦一片乱响,骨节与骨节间还迸发出欢快的白灰,呛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泪。
  “你就这样带他回家吗?”益西次仁问。
  “难道一个父亲不该带久不归家的儿子回去吗?”没鼻子的基米生气地反问。
  “他可以骑马吗?”益西次仁又问。当惯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欢瞎操心。
  没鼻子的基米再不说话捂着自己的脸,“我儿子,我儿子在独角龙的头上骑了那么多年了,天下什么样的马不能骑?”他最后用世界上最理直气壮的语气高声宣布:
  “英雄该凯旋了!”
  “刀,还是取不下来?”从英雄扎杰的骷髅和没鼻子的基米一起走过来时起,达波多杰贪婪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挂在尸骨架上的刀。他一点也不为一副会走路的骷髅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经被那骨架上的宝刀紧紧攥住,刀鞘上的五颗宝石,依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来,我们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没鼻子的基米说。
  “让我来试试吧。”达波多杰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骷髅身后的一个老喇嘛说。
  “小心什么?”达波多杰问。
  “小心自己也成这个样子。”那个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么?”达波多杰说得很干脆。
  “老爷,你只要不碰坏我儿子的尸骨,这把宝刀就归你。”没鼻子的基米说。
  “你儿子是真正的英雄,谁也伤不了他。”达波多杰说完一把抓住了宝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热血“腾”就窜到脑门上了。
  这把宝刀属于我了。他对自己说。
  你的英雄传奇结束了,下面该看我的了。他对尸骨说。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庙的喇嘛们,没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连觉色活佛都感到神灵的法力已经加持到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人身上。人的身上有多少根骨头啊,又有多少条筋络啊,尸骨身上的刀已经和那些骨头连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缨须也和尸骨上干枯的筋络缠绕交织,刀就像这副尸骨多长出来的一根骨头,它支撑着骷髅的英雄气概。可是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抓住刀后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跪在英雄的骷髅前,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尸骨上剥离了出来。没有动着一根筋,也没伤着一根骨头。那神奇的一幕,就像从湛蓝的湖里摘下一个真实的月亮。
  在这整个过程中,人们默默无言,骷髅也默默无言。刀砉然下身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尸骨身上发出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①一种供奉给神灵的圆形酥油花。
  
  19.母爱
  郁郁莽莽的原始森林永无尽头,遮天蔽日。自从朝圣者一家进入森林地带以来,已经在里面缓慢行走了两个月了,可似乎还没有走到森林的边。时值雨季,森林的雨水也特别的多,雨水在天上,在树上,在地上,在飘来飘去的云雾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呼一口气,就像喝下半碗水,让人肚子成天撑得难受;伸开手掌在空中抓一把,也能把空气捏出水来。潮湿泥泞的道路加重了那个磕长头的喇嘛的负担,他每天都仿佛是在泥里打滚,一路的泥巴也被他带走了不少,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火塘边时,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都要用棍子敲打,才能将他一身的“泥铠甲”敲打下来。
  在他们进入森林之前,格布村的两个汉子曾经星夜赶路,送来了杀手昂青的佩刀。倒不是他们为朝圣者一家报仇杀了昂青,而是这个家伙在驿道上平白无故地就被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尊敬的喇嘛,他的报应来得就像你的咒语一样快。”
  洛桑丹增喇嘛说:“并不是我的咒语杀了他,而是神灵的谴责无所不在。我一个出家修行人,要刀做什么呢?”一个汉子说:“拿它斩杀一路的魔鬼。尊敬的喇嘛,我是个打刀匠,但还没有见过如此做工精湛的宝刀。”
  喇嘛将这把杀了自己兄弟的刀接过来,如果他不出家,他的眼睛一定会一亮,他的心中一定会升起一股英雄般的热血。刀鞘上镶嵌有四颗宝石,像四颗耀眼的星星,他把刀从刀鞘出轻轻抽出来,瓦蓝的刀身映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映着英雄的梦想,也映着他弟弟玉丹迎面走向这把刀时最后的身影。
  喇嘛闭上了眼睛,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把刀小心放回刀鞘,递给了身边的达娃卓玛。“你收好它吧,让它的杀气永远不要再出来,让它的刀刃再不要沾到众生的鲜血。”
  森林里的道路极难辨认,枯枝败叶还没有来得及腐烂为泥,新的落叶和倒下的大树又遮蔽了一切。在很多路段,他们只能靠倒毙在路边的尸骨和一些隐约可见的火塘遗迹来确定自己的方向。那些白骨森森的尸骨在朝圣的路上,真是一个个惨淡悲凉的路标,可是尸骨的主人却充满幸福,他们安详而满足地在路边或坐或卧,为后来的朝圣者指路,告诉他们一路上需要躲避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曾经从一副尸骨那里,得到了自己要去拉萨拜访的上师的消息。那尸骨的主人也是一名喇嘛,他在森林里被熊啃去了一条大腿和一只胳膊,在临死时喇嘛把自己的手印留在身后的岩石上,为后来者指明去拉萨的方向。他还通过自己仍在森林上空中飘拂的阴魂告诉洛桑丹增喇嘛,上师在拉萨已经知道了一个来自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喇嘛正在磕长头修大苦行的消息,上师已经在拉萨的寺庙里为他念经祈祷,并加持无上的法力。这个葬身熊口的喇嘛还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要提防森林里的熊,它们是魔鬼的帮凶。
  魔鬼的身影在原始森林里虽然飘忽不定,但的确随处可见。一个大雨过后的下午,他们在一片林间空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人们正在为一件事情大声争吵。两个母亲同时宣称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不要说村人和她们自己的丈夫,就是孩子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奇怪的官司在孤僻的村庄里年年都有发生,村人面对争夺孩子的母亲时,就像一只手不得不伸到火上去烤,是先烧手背呢还是先烤手心一般,难以做出人的决定。因为这是魔鬼给人类出的难题。在这种人与魔鬼的官司中,人类总是上魔鬼的当。通常的情况是,当村里的阿老将孩子判给这两个母亲中的一个时,另一个就会被村人当场打死。可是到了第二天,孩子便被那个打赢了官司的母亲吃得只剩下手和脚的指头了。魔鬼派出的罗刹女①总能骗过善良淳朴的村人,在孤独的村庄里扮成母亲骗孩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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