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有个头人建议道:“就拿这家伙来祭刀吧。达波多杰,给我们来一段‘刀赞’,让我们在你的舞步中欣赏你的宝刀,在祭刀中找到斩杀魔鬼的胆量。”
  “刀赞”是峡谷里的康巴人祭祀神灵、投入战斗前的一种舞蹈。舞步凝重又飘逸,歌词也极富号召力。一场精彩的“刀赞”舞,可以把康巴人的血液全都跳得燃烧起来。跳“刀赞”舞和打仗冲锋陷阵,似乎本来就是一回事。
  虽然跳“刀赞”舞还是达波多杰当年离开峡谷前的事,但骨子里的舞步是不会忘记的。喧嚣声中,他身着盛装,浑身披挂护身符、绿松石等佩饰,头戴雪白的狐皮帽,脚蹬一双漂亮的藏靴,手握锃亮的宝刀,走着戏台上的步伐来到场地中央。达波多杰大喝一声,走了几个花步,开始自己的吟唱——
  
   “好男儿要有三样宝啊,
  快刀,快马和快枪。
  今天先把刀来赞。
  宝刀握在好汉手,
  犹似森林长在雪山上。
  先看刀尖像那日月的光辉,
  再看刀身如弯月般流畅,
  还颂刀柄上的珠宝似星星闪烁。”
  
  他每唱一句,众人都附合一声:“哦呀——”,康巴汉子们的刀枪举过头顶,形成一片冷酷的丛林;而渴望搏杀的欢呼声又犹如千万年前冲出峡谷的澜沧江,一波未平,一浪又起,波起云涌,绵绵不绝。达波多杰仿佛已经置身战场,他继续唱道:
  
  “我手握宝刀砍敌人,
  恶魔也让他头落地。
  我健步向前走三步,
  恶魔朝后退六步。
  神灵壮胆威力大,
  妖魔逃窜无处藏。
  愿吉祥啊,
  战神保佑勇士的平安。
  呀快日几给快日几尼色!”
  
  草场上的“刀赞”跳得杀声震天,周围山头上的红汉人可就按捺不住了,他们担心阿旺有生命危险。可是他的哈达为什么还不挥舞起来呢?红汉人的团长传下了命令:“听我的口令,准备战斗!”
  这时一个声音从团长的头顶上方传来:“放弃你的战斗吧。”
  团长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他们看见那个修行者天上掉下来一般正坐在上面的一块岩石上,警卫员小刘推弹上膛,在他就要将那修行者一枪打下来时,团长及时压下了他的手腕。
  小刘爬上去把修行者押下来,“姥姥的,你不跑啦?跑啊!飞上天去啊!姥姥的,你可把我害得苦!”
  团长问:“你刚才说什么?”
  修行者说:“我能劝他们回家种地放牧去,而不是在这里和你们打仗。”
  “嗬,你会说话呀,还说你是哑巴哩。”小刘讥讽道。
  团长瞪了小刘一眼,让他闭嘴。“刚才派去的一个藏族兄弟已经被他们绑起来了,看来那些家伙是铁了心要跟我们过不去啦。”
  “他们的心都不坏。只是还没有被慈悲感动而已。”
  团长有些听不明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修行者回答道:“我祈愿众生都能平安吉祥。”
  这时王县长过来问:“你是本地寺庙的喇嘛吗?”
  “不是。”修行者指着远处的草场说:“但那边的人都是我的父母兄弟。”
  王县长对团长说:“他们或许会听一个修大苦行的喇嘛的。让他去试试吧。”
  “这战打的,拖泥带水。要不是在藏区……唉!好吧,让他去。”团长一挥手,让人放这个修行者走。王县长又递给他一条哈达,修行者把它挂在脖子上,说:“愿吉祥的哈达不会给峡谷带来战争的灾难”
  团长说:“不是那个意思,你遇到危险时,就挥舞它。我们会来帮你的。”
  “连阿旺都不肯做的事情,你以为我会做吗?”
  团长和王县长都有些吃惊,似乎他们的一切意图,全都被这个修行者掌握了。
  阿旺已经被人推到了草地的中央,绑在一棵木桩上。在阿旺听到他们要拿自己来祭刀时,知道一场血腥的战斗已经不可避免。他本来有时间摘下帽子挥舞起哈达,但是他发现今天在牧场上的许多人都是他的朋友甚至亲戚。他们曾经一同为头人干活、一同放牧,一同在神灵的节日里唱歌跳舞。阿旺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因为自己挥舞起了哈达而倒在红汉人的枪林弹雨中。他宁愿自己先死。当他的人头落地,藏在帽子里的哈达飘起来,红汉人自然就知道他们该怎么做了。
  四周的人们引颈张望,等待着看一场砍人头的好戏。达波多杰心中的豪情和勇气已经被一曲“刀赞”舞挥洒出来了。接下来的热血祭刀仪式,若不把那勇敢的信使、自己从前的“马墩石”的头砍下来,草场上的人们打仗时就不会有激情。达波多杰跃上了宝马贝珠,挺直了身子,草地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和口哨。
  “阿旺,红汉人送给你的‘新藏三宝’你享受不了啦!”
  “我还有来世呢。动手快点,看看你的刀还能砍头不?”阿旺豪迈地说。
  达波多杰有些替他惋惜,也想不起从前他在自己的马前一次次地跪下身子,恭顺卑微地供他踩在背上翻身上马的样子。他只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喜欢在上下马时揍人,那些“马墩石”和负责开门的小厮,是挨打挨得最多的。红汉人真的有魔法,他们能让这些一向卑躬屈膝的黑头藏民也找到做人的感觉,并且敢于和他们的主子较劲。
  达波多杰拨转马头,向草地的边缘跑去。草地上的人们屏住呼吸,许多人几乎都有那宝刀即将砍向自己的脖子的感觉。他们看见,宝马从远处冲来,由慢而快,由快到飞,最后四蹄交替化成一阵阵风,滚雷一般从草地上掠过。人们几乎看不到马和马背上的骑手,只见到达波多杰老爷扬到了半空中的宝刀。这道耀眼的白光像闪电一样,把天空划破,把空气划破,把人们悬起来的心儿也划破了。
  忽然,那道闪电悬停在了半空中。那真是峡谷里几百年来都没有过的奇迹,连神灵降服魔鬼的神迹也不能与之相比;澜沧江有一天要改道、要断流,也不能如此让人们惊讶。在阿旺的头颅只须一眨眼的功夫就将被砍下来时,达波多杰老爷的宝马在疾驰中忽然不跑了,就像前面遇到了万丈悬崖,它一个急停,前腿高高地乱踢在空中,几乎举得有雪山那么高。要不是达波多杰老爷的骑术高超,早就被甩到草地对面的森林里去了。
  马蹄下面并不是悬崖,还是平坦的草地。但是,一个修大苦行的密宗瑜伽士地上冒出来——或者说天生飞下来——一般,结跏趺坐挡在宝马贝珠的面前。
  在那令人难忘的一天,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草地上有近千双眼睛,可没有谁知道那个喇嘛是如何进到草地中央的。更不用说牧场外面的山头上那些四面埋伏的红汉人。他们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有看清这个刚才还和他们在一起的喇嘛是怎样出现的。甚至连达波多杰的宝刀什么时候要砍向阿旺的头,红汉人都掐算好了。一个神枪手早把准星瞄准了马背上的达波多杰,他已得到准确无误的命令,不管阿旺的哈达挥不挥舞起来,只要达波多杰的马一到阿旺面前,他就开枪。峡谷里的战争便会就此展开,炮弹和机枪子弹将会像下雨一样把牧场上的叛乱者淹没。
  但是一个喇嘛的悲心改变了这一切。他端坐在草地中央,腰上挂着他母亲的尸骨袋,一身的袈裟已经看不出颜色,无论是他的衣衫还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跟这个季节绿色大地一样的颜色。
  达波多杰好不容易才按平了马头,坐稳了身子。他用宝刀指着地上的那个人喊:“哪里来的疯子喇嘛,走开!”
  “达波多杰少爷,该走开的是你。死神已经在嘲笑你了。”
  这熟悉的声音达波多杰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你是阿拉西?那个去寻找佛、法、僧三宝的喇嘛?”他受到的震惊比刚才宝马忽然急停不跑还要大。
  洛桑丹增喇嘛平和地说:“我们都在外漂泊多年,你的心还是像夏天里的澜沧江。”
  “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血。喂,你外出求的佛、法、僧三宝,求到了吗?”
  “正在修持中。”喇嘛说。
  达波多杰哈哈一笑,“我的‘藏三宝’可找齐了,看看我胯下的骏马,它能从你的耳边飞过;看看我手中的宝刀,它可砍下你的脑袋,再看看我肩上的快枪吧,一眨眼的功夫,能把你的身子打得像筛子。”
  “你说的不错。”洛桑丹增喇嘛说:“可三件宝不过是三件宝的烦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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