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阿妈,这不是你做的事。”洛桑丹增喇嘛一把拉住了阿妈央金。
“朗萨家的恶人,我的儿子是喇嘛不能杀你,我这把老骨头还杀得了你。”老阿妈气咻咻地说。她被洛桑丹增喇嘛往后一拉,刀就从她手里脱落了。但是那刀没有落地,它和达波多杰手里的刀架在一起,悬在半空中,刀和刀粘住了。
“我的雌雄两把宝刀啊,我的两个苦命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认出了儿子昂青的刀,立刻明白自己倾尽全部家产求得的两把宝刀,和澜沧江峡谷的两个家族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因缘关系。他不是缔造英雄的导师,就是帮助罪人的帮凶;不是宝刀的鉴赏者、呵护者,就是宝刀一世英名的毁灭者、玷污者。现在,这两把承载着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梦想,承载着他两个儿子命运的宝刀,在跟随主人颠沛流离了大半个雪域高原以后,骤然相聚,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没鼻子的基米冲达波多杰叫道:“老爷,请让雌雄两把刀说说它们自己的话!”
他不喊,达波多杰紧握刀柄的手也要松开了,不然刀会伤着他的。达波多杰已经感到刀正以一股神秘的力量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两把刀就像吸铁石一般纠缠在空中,它们翻转,缠绵,刀刃和刀刃相互砥砺摩擦,然后它们就像两个手挽手的亲兄弟,从屋子里飞了出去。
“我的宝刀!”达波多杰大叫着要去追,没鼻子的基米拉住了他,“别管刀!我的两个好儿子,有八年没见面了。”他涕泗横流地说。对这个刀相师来说,刀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破灭了的英雄梦。
人们看见,雌雄两把宝刀在空中飞舞,不是在格杀,而是在追逐亲昵。它们飞过了驿道,绕过一幢幢低矮的房舍,来到一片草甸上空。雄刀像箭一般直刺蓝天,雌刀就如展翅的鸟儿,翱翔在雄刀的身边;雄刀劈开天边的一团白云,雌刀便像入水的鱼儿,一头扎进白云的深处;雄刀向山崖俯冲而去,斩下一块岩石来,雌刀也不示弱,一个翻滚贴地而飞,从一条溪流上一划而过,溪流从此断流,溪水不再流淌。远处天边的闪电受到大地上两道白光的挑战,挥舞着鞭子问罪而来,雌雄两把宝刀一齐迎上去,第一个响雷被雄刀一刀劈为两半,摔落在地还未炸响,第二个响雷已被雌刀挑在了刀尖,刀刃一弹就扔回了天庭。闪电的鞭子刚一舞起来,雌雄两把宝刀奋力一挥,闪电便被斩成三截,一截飘向了印度洋,一截落在了喜马拉雅山,还有一截归顺了雄刀,成为刀柄上漂亮的缨须。
直到现在,草原上的人们每逢重大节日,都有祭祀宝刀的仪式。在这个庄重的仪式上,人们还会吟唱在英雄传说的年代,没鼻子的基米的雌雄两把宝刀,曾经带给草原的传奇和骄傲。人们既唱它们建立的功勋,也唱它们造下的孽障。还唱它们在天空中兀自嬉戏、斩杀闪电和雷霆的神迹。
在人们的吟唱中,我们得知,如果不是大地上人们虔诚的祈祷,如果不是没鼻子的基米骄傲的欢呼,还有,如果没有英雄扎杰的尸骨对他弟弟昂青深切的思念——他跟随人们来为户外,用空洞的眼窝仰望蓝天,嘴里呵出深沉的寒气,仿佛在为兄弟俩多舛的命运哀叹。这两把宝刀也许就再也不会回到人间了。三天以后,人们才在草地的边缘找到了雌雄两把宝刀,它们一齐插在一个魔鬼的心脏上。那是一个专门拨弄是非的魔鬼,凡是他所到之处,兄弟成仇,夫妻反目,部落相互残杀,民族争斗不休,连那些不同教派的喇嘛们,也时常被他所迷惑。
搬弄是非的魔鬼被杀,达波多杰就暂时找不到杀磕长头喇嘛的理由。他取回了自己的那把宝刀,再不敢将它轻易在喇嘛面前亮出来。而洛桑丹增喇嘛却念了一通经文,让雌刀永远插在魔鬼的胸口。多年以后,这把刀化成一块坚硬锋利的岩石,变成了一段美丽动人的传说。
没鼻子的基米惭愧地对洛桑丹增喇嘛说:“尊敬的上师,喇嘛播撒慈悲,凡人崇尚英雄。你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修行者的悲悯。”
洛桑丹增喇嘛说:“宝刀不一定能让人称为英雄,人的善行却可以让宝刀留下名声。真正的英雄要有大悲之心。”
“别听他的,”达波多杰说:“我们还有良马呢。等它长大了,你的英雄就会从你梦中奔跑出来。"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达波多杰身后站有一匹小马驹,它的周身散发出神驹才会有的光芒。它的毛色是金黄色的,细长的腿,瘦削的腰身,身子两侧有一排牙齿一样的肉团,仿佛要从那里长出传说中的翅膀来。如果他还是牧场上的牧人,他会对这匹神奇的马驹赞不绝口,但是他现在已经预感到,这匹马驹的马蹄将来会从他的耳边飞过。
“一匹从小就有嗔心①的马驹,因为要驾驭它的人没有断除自己的恶业。”喇嘛说。
“不是恶业没有断除,而是孽缘没有了断。”达波多杰回答道,“喇嘛,你还回澜沧江峡谷吗?”
洛桑丹增喇嘛眼望着道路的前方,缓缓说:“如果你的杀心还没有消除,我将回峡谷等你。”
“好啊。”达波多杰击掌道,“我的三宝已经找到两样了,而你还没有到圣城拉萨。佛祖才知道你能不能求到佛、法、僧三宝,我的小马驹会念的咒语都比你的灵。贝珠,来,念一段经文给我们的喇嘛听听。”达波多杰给这马驹取名为贝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马驹晃晃马头,一串咒语从它的鼻孔里喷出来,路边的青草随着咒语摇摆起舞,一些石子儿在地上排列出矩形的图案。连洛桑丹增喇嘛也看得一脸的迷惑。
“看见了吧,这是真正的神驹的种,”达波多杰洋洋得意地说,“等我们都回到峡谷,让大家看看,谁拥有的藏三宝更能带给我们荣誉和骄傲。”
喇嘛平静地说:“我所皈依的三宝,并不是为了满足一颗骄傲的心。我在寻找它们的这些时日里,越来越学会谦卑了。”
①是佛教指的七种恶之一。
23.疑惑
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两个家族在雪域大地上寻找“藏三宝”的竞赛,达波多杰似乎已经领先一步,他要寻找的“藏三宝”只差一样了。人们告诉他说快枪要到后藏去找,多年以前,英国人从那里打开了西藏的大门,用快枪和大炮一路攻到圣城拉萨。雪域高原的护法神们和英国人打了几战,虽然他们失败了,但据说他们把那些来自异邦的魔鬼的枪炮都变成了镇压魔鬼的法器。在后藏的一些寺庙里,在那些闭关苦修的僧人的山洞内,可能还找得到这些被收服了的魔鬼的兵器。
传说和梦指引着旅人的道路。达波多杰带着益西次仁去了后藏,那匹小马驹跟在他们的身后,还要再等两年,达波多杰才能跃上它的马背。没鼻子的基米在一个晚上与扎杰的尸骨做了同一个家乡的梦。从那以后英雄扎杰白森森的尸骨便开始发黄,没鼻子的基米将之解释为儿子思念故乡了。于是,没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马头拨向家乡的方向之前,伤感地说:
“老爷,我的家乡有一种大树在春天会开出巨大的红色花朵来,它是古时候被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因此我们那里的人们叫这种花为英雄花。家乡的英雄花要开了,老爷,一个再大的英雄,总要回到故乡。不是名扬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尸骨。”
达波多杰感叹道:“可怜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好父亲了。”然后他说了句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那时我不是一个流浪汉,就是一个驰骋疆场的英雄。”
没鼻子的基米,这个英雄的导师,宝刀的鉴赏家,古道热肠的侠士,失去了两个渴望当英雄的儿子的父亲,最后再次跳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达波多杰,“老爷,我的英雄梦全在你身上了。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西风卷起满天的落叶,追逐着英雄扎杰尸骨的坐骑。达波多杰目送没鼻子的基米和英雄扎杰的尸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扎杰的尸骨骑在马上,依然像一个高贵而勇敢的骑士那样,身子笔挺,头颅高昂,胯下的马迈着均匀的脚步,把英雄家乡的期盼, 一点一点地拉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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