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人一旦到了疑神疑鬼的境界,神鬼自然就是他的朋友了。所有的事物在益西次仁的眼中都被赋予了魔鬼的色彩。天上飞过的兀鹫,让他倍感苍凉;一只乌鸦的叫声,也令他忧心;路边开败的花儿,让他想到生命默默无闻地凋零;更不用说那些散落在山道边的人体骨骸,真不知会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一个路人,会对自己腐烂在大地上的一副尸骨空悲叹呢?
山道越走越险,森林越来越密,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一大团黑云再次笼罩了森林,绵密冰凉的雨仿佛不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而是在森林里到处流淌。地上一片泥泞,空气潮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人和马就像不是在森林里穿行,而是在一层层水幕里游泳。
“真想变成一只鸟儿,飞过这黑色的云,也飞过这看不到顶峰的雪山。”达波多杰牵着马气喘吁吁地说。
“老爷,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的。这黑色的云厚得来像一张网。”
益西次仁话音刚落,一张真实的网果然从天而降。就像撞见鬼的人最不能说鬼一样,渴望飞翔的人偏偏要被一张网将自由的心灵罩住。益西次仁和达波多杰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就腾空而起,被网在半空中了。宝马和宝刀只能驰骋扬威在广阔的天地,而在一张网里便徒有其名。在他们的周围传来魔鬼的欢呼声,一群身穿兽皮的男子大呼小叫地从树林里钻出来。他们就像一群欢乐的猕猴,在树枝上荡来荡去,难怪两个久走江湖的人事前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动静,甚至连一向警觉的宝马贝珠,也只能用无助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主子了。
没多大功夫,他们就被连人带马地拖到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那里已经关有一群藏族人,许多人看上去关了许久了。头发和胡子比那些闭关修持密宗的喇嘛上师还要长。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深刻的绝望,但是,当他们看到又有两个同类被关进来时,所有的人都悄悄地嘘了一口气。苦难总算要结束了。
离洞口最近的一个老者俯卧在地上,瘦得看得见皮肤下的骨节。他哈了口寒气说:“你们怎么才来啊?看看,大家都在等你们啊。”
“等我们?做什么?”达波多杰纳闷地问。
“大家一起去死。”老者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老者的讲述令即便是益西次仁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感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了。捕获他们的是来自境外不丹国的一个野蛮部落,他们不是藏族人,但是他们敬畏的鬼神可比藏族人厉害多了。并不是这些鬼神有多么强大,而是他们敬畏的方式令人胆寒。部落里每年要搞一次供奉鬼神的仪式,必须要用一百零八只人的腿和手来祭祀。现在他们已经储存了一百零四只手和脚了,只是这些手脚目前全都还长在山洞里的这些俘虏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做这场巫术了。”达波多杰说。
“伙计,我们不用再等了。”老者沮丧地说。
“可多出了一双手和一双脚。他们不是只要一百零八只吗?”达波多杰又说。
老者说:“聪明的人,并不一定就活得长久。只有看这洞里二十八个倒霉的家伙中,谁的命硬了。”
达波多杰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山洞里的黑暗,他看到洞里与其说是一群还活着的人,不如说是一群泥塑。但就是泥塑的眼睛,也比他们的亮。这帮和他一样可怜而倒霉的被俘者,早就生不如死了。可是最悲惨还莫过于,他们等死已经等了不知多少时日了。
“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达波多杰说这话时自己心中都没有底。因为山洞口大约在他们头顶一人高的地方,上面有几个剽悍的汉子把守,他们手中的长刀在黑暗中泛着清冷的光。而在洞口的外面,可以看到篝火一闪一闪的光芒,还能听到那些野蛮人唱歌跳舞、欢笑嬉戏的声浪。他们大概在为自己终于找齐了一百零八只手脚而庆贺。
“今晚死和明天死有什么区别呢?你不过才等一晚上,而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老者根本不附和达波多杰逃跑的想法。山洞里的这些人都是些朝圣者和走南闯北的赶马人,其中也不乏英雄好汉。他们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没有成功过一次。谁愿意等死啊?
“祭祀仪式明天就要开始了。”益西次仁忧心忡忡地说。从他一被扔进这个洞里,他似乎已经彻底丧失了生命的希望。只有他才清楚,阎王就像他的影子一般站在他的身后,他稍一动弹,那家伙就躲在一边冷笑。一个被阎王缠上的老人,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和阎王搏斗啦。他寄希望于能和阎王讲和,求他能放过自己。可是他发现这个阎王始终板着黑脸,一点讲和的余地也不留给他。
第二天天色微微发亮时,山洞里的人被一个个拖了出来,部落里的人们已经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块黑色的旗帜。一个巫师一样打扮的人坐在旗杆下,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一排排木栅栏围在四周,被剁下的手和脚将供在这些木栅栏上。木栅栏的后面跪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蛮人。部落的头领是一个面相凶狠的家伙,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这是由于他长有一张魔鬼的脸。他用往一个旧羊皮口袋里丢石子的办法来清点自己的祭品。每数一个俘虏,他就朝口袋里丢四颗小石头。但是到最后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多出四颗石子儿来。
昨天和达波多杰说话的那个老者懂这些野蛮人的语言。他对头领说,“你们多抓了一个人。”头领用老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然后去问坐在旗杆下的巫师。巫师说,“神不会多要不属于他的祭品,留一个活的,让他出去告诉藏族人我们的法术。”于是头领跟老者说,“你们自己决定,谁可以活。”
老者径直走到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面前,平静地说:“我们都是等待这一天把心都等死了的人。心早死了,再活下去就没有多大意思啦。而你们是昨天才来的,心里还想着怎么活。我不管你们俩谁是主子谁是奴仆,我只想知道,谁更愿意活下去?”
达波多杰脑子一阵阵发懵,一个想成就英雄大业的人,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些野蛮人手里吗?而且,死后竟然还不能像英雄扎杰一样,留下一副完整的尸骨!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想留下英雄的美名,这种时候他就不应该畏惧死亡。看看这个不知道名字的老人家,他在死亡面前的态度是多么令人敬佩啊。
令达波多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益西次仁忽然跪在了老者的面前,痛哭流涕地高喊:“尊敬的老人家,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还没有活够哩!我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他已经享尽了世上所有的福。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也不知道寒冷的滋味,更不缺女人的爱。他的种子在雪域高原到处播撒,并不是他想做西藏人见人爱的王子,而是女人们见不得他俊俏的脸和一头卷曲的头发。他往女人们面前一站,那些娘们儿就想跟他睡觉。佛祖啊,天下竟会有这样完美的男子和那样多浪荡的女人!他的福早已经享尽了,今天该他为自己欠下的情债偿还果报了。”
“益西!”达波多杰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老管家,他猛然发现益西次仁本来已经花白的胡子和头发昨晚彻底白了,而且,他说话的声调已经变得非常陌生,那是孤魂野鬼们的话语——颠倒黑白,厚颜无耻,前言不搭后语。在死亡面前,魔鬼不但轻易地控制了这个老家伙的灵魂和话语,还让他变得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啦。
“狗奴才,益西也是你叫的!”益西次仁就像中了魔一样地怪叫道。“我早听够了。益西,去把我的马牵来。益西,我的帽子呢。益西,去找点吃的来。益西,那个姑娘真漂亮,去把她弄来给我。益西是你什么人啊?是你的奴才?还是你养的一条狗?益西是你的父亲,是你的爷爷,是你的主子!你明白吗?老人家,老阿爸,这个年轻的家伙本来只是我的奴隶啊。”
“益西,看看你在死神面前都做了些什么?你也配当贵族?”达波多杰厉声说。他为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管家深感失望和屈辱。只有在死亡的镜子里,人才会暴露出他的本来面目。难怪那些喇嘛上师要专门修习面对死亡的功课,他们说“死亡是真理到来的时刻”。可你看看现在的益西次仁,这个成了一条癞皮狗的老家伙,他可以像一个管家一样尽职,也可以像爷爷一般慈祥,可是他永远不可能像一个贵族那样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也不可能像喇嘛们在生死间来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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