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我才不烦恼呢,我骄傲得很。看看草地周围的那些好汉,他们要跟随我去和红汉人打仗,就是相信这‘藏三宝’的威力。让开道,喇嘛!”
“达波多杰,我们都不年轻了,都经历了好多事情。我不想看到你被人打下马来。”喇嘛说。
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嘲弄,他勒紧马头说:“那我先砍下你的头,就当祭刀了。我还真有点不想砍那个被你挡在后面的家伙呢。”
他驱马向前,可是他却感到胯下的坐骑遇到了强大的阻力,马蹄明明敲打在草地上,宝马贝珠却使劲地喘着粗气,脚步零乱,马耳下垂,马头乱摆,就像陷进了沼泽地里。他不得不拨转马头转了一圈,可那马能向后走,就是不能朝喇嘛的方向跑。最后,它甚至把达波多杰从马背上颠下来了。这可是他骑上宝马贝珠的马背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达波多杰跌倒在草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宝马,心碎得犹如荒原上的沙砾,一阵风也能将它吹得没有着落。宝马贝珠垂下双眼,羞愧万分,就像一个斗败了的勇士,不敢看自己的主人。
草地上传来一阵嘘声,感叹声。达波多杰感到自己的脸都快丢尽了。他从肩上取下了卡宾枪,“哗啦”一声推弹上堂,他要让这个骄傲的喇嘛爬着跟他求饶。他平端了枪口,瞄准了喇嘛的膝盖。但是,“喀嚓”一声闷响,枪机卡住了。
难道今天神灵站在了那个喇嘛一边?达波多杰想把枪栓退出来,可他怎么也扳不动。这支为琼斯先生当了几年奴仆才换来的快枪,转眼就成了一根废铁。他感到身后的整支军队都在看他的笑话,英雄的脸面像山崩一般垮塌得不可收拾。
他猛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的哥哥扎西平措曾经在贡巴活佛面前炸了枪膛的往事。一种刻骨铭心的失败感从心底里翻胃一般涌了出来,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朗萨家族在庄严的佛法面前不可避免的失败。
“达波多杰,放弃你的仇恨吧。你的三宝杀不了一个一直在悲悯你的人。这让你活得多累啊。”洛桑丹增喇嘛就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那样,
“哼哼,悲悯?”达波多杰咬牙切齿地说:“过去你杀了我的父亲,今天你再次羞辱了朗萨家族的荣誉。这就是一个喇嘛的悲悯?”
“侮辱能唤起一个人的觉醒!达波多杰,这也是一种修行啊。”
贝珠挥舞着她的那根精致的马鞭冲着洛桑丹增喇嘛就是几鞭子,“哪里来的野喇嘛,想坏我们的大事?达波多杰,你的宝马跑不动了,快枪也打不出子弹了,难道你的宝刀也挖不出仇人的心吗?他哪是什么修大苦行的喇嘛,其实他是红汉人派来的,他的心是红汉人的心。”
达波多杰愣愣地站在喇嘛对面,不知道该不该把腰间的宝刀抽出来。宝马和快枪都在这个找到了另一种“藏三宝”的对手面前失去了力量。难道佛、法、僧三宝的威力,真的要高于我的“藏三宝?”要是宝刀再失手,他将如何面对英雄扎杰的尸骨,如何面对没鼻子的基米,还有这牧场上的人们?
“达波多杰,你的宝刀是糌粑面做的吗?”贝珠又高喊道。
达波多杰胸中的热血再次被煽动起来了。他抽出了腰间的宝刀,一步步向喇嘛走去。这时一个人突然抱住了他的一只脚。“不能这样啊老爷,我的一个好儿子就毁在你们两个家族的仇杀中啦,你忘了吗?可是你别忘记,你手中拿着的是英雄扎杰的宝刀!”
没鼻子的基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伏在达波多杰的脚下,就像一条紧紧咬住了他裤脚的老狗。除非达波多杰一刀劈了他,他才能迈出复仇的步履。
“难道我不能杀自己的仇人吗?”达波多杰恼怒地对没鼻子的基米说。
“难道你想玷污了一个英雄的名声吗?一个英雄走到末路了,才会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更没有哪个英雄会去杀一个喇嘛!”
“究竟谁是英雄!是他,还是我?”达波多杰一怒之下,猛地将手里的宝刀扬了起来,指向他前方的洛桑丹增喇嘛。神奇的一幕再次出现,就像当年这把宝刀见到另一把宝刀那样,它挣脱了达波多杰的手,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飞了出去。
在后来充满忏悔的岁月里,达波多杰总是想弄清楚宝刀是如何脱手的。它仿佛是一只从手里逃走的兔子,又好像是他扔掉的。到了他的暮年,在他靠回忆往昔的光荣和血性张扬的青春与孤独、衰老作抗争时,他才明白一把宝刀和一个英雄的因缘。不是他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劈了那个英雄的缔造者没鼻子的基米,也不是他没有胆量去杀洛桑丹增喇嘛,而是他怕宝刀在那时伤了自己骄傲的心。
宝刀像流星一般陨落,插在了草地上。非常奇怪的是,宝刀就像插在了没鼻子的基米的胸口上,他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口里吐出一团鲜血,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荡尽家产收藏的雌雄两把宝刀,都曾经试图指向这名具有大悲心的喇嘛,但是都以失败告终,闻名于世的刀相师已经提前知道,藏族人的英雄时代结束了。不寻常的宝刀和生来就不平凡的人总是有因缘的。
达波多杰抱着没鼻子的基米失声痛哭,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这位老迈的刀相师一手缔造出来的两个充满悲剧命运的英雄,想起他牵着英雄扎杰不屈的尸骨在雪域大地上追寻一个男人终身的梦想,想起多年前和这个刀相师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一个英雄和一把宝刀是有尘缘的,尘缘未断,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现在不是尘缘了不了断的问题,而是梦想彻底破灭啦。就像他曾经跟随着到处流浪的巴桑部落,当他们看到传说中的故乡一片荒芜时,他们情愿用失败的泪水淹死自己,也不想面对梦想破灭的残酷。
在达波多杰还在伤感英雄梦破碎时,洛桑丹增喇嘛已被拖在马后面,沿着草地的边缘一路急跑。神巫们声称他们捉到的是一个魔鬼,唆使大家往他身上扔石头,吐吐沫,甩鞭子。那是一场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的战争,是一颗悲心在力图平息千百颗杀心。洛桑丹增喇嘛已经衣不蔽体,披头散发,浑身是血。那条红汉人给的哈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也已经被一路的拖曳挂得筋筋缕缕的了。许多围在外面的康巴骑手,听说神巫们为他们捉来了一个魔鬼,都纷纷涌上来看个究竟。可他们根本看不出那个拖在马屁股后面一路翻滚而来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鬼,或者是一团不成人形的血肉。有的人出于害怕,有的人出于义愤,纷纷涌上去砸石头,或者踢上几脚,甩几马鞭。鬼和单个的人面对面的时候,人害怕鬼;人比鬼多时,人的胆子就比鬼壮了。雨点一般的石块和飞舞过去的马鞭,几乎把那可怜的喇嘛覆盖,只有他悲悯的声音还在一片喧嚣中孤独地抗争。
“你们打吧,砸吧,骂吧,这伤害不到我,只能伤害到你们自己的心!你们伤害我越深,你们的灵魂就净化得越快!”
许多年以后,人们已经不为自己当年的勇敢而自豪,相反非常羞愧和害怕。他们常常在梦里看见那个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喇嘛,看见自己有罪的脚踹在他的胸口,看见自己罪恶的手举起石头砸在他的头上,有人甚至还看见自己撒了一泡尿在喇嘛的身上。当时他们多么血腥和残忍,一点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悲悯。
贵族头人们急于跨过洛桑丹增喇嘛的身躯,前去攻打县城。可是他们发现,那个喇嘛在马后面越拖越精神。弯道上的岩石,他一碰就炸裂开了,草地边缘的那些树桩,竟被他连根带了起来;在他被拖过的草地上,刹那间开满了血红的花儿。他们越折磨这个喇嘛,他就显示出越高深的法力和悲悯,连天上前来助战的阴兵都在流泪。最后他竟然爬起来,身子腾空地和疾驰的马一起奔跑,嘴里还一路高喊:
“善良的人啊善良的人,放弃你们的杀心吧,你们已经坐在死亡的门槛上了。我祈祷我能站在地狱的门口,挡住你们奔向死亡的莽撞脚步。并不是因为红汉人我才下地狱,只不过是我愿意承当你们的罪业与苦难。你们该种地放牧的就回家去,该念经伺奉诸佛菩萨的就回寺庙去。天不早了,该去给神山煨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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