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他看见沉默的骑手张弓搭箭,绷紧了的箭弦在寂静的山道上发出“吱吱吱”响声,那是索命的声音。原来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就搭在这一根弦上,而人一生中无止境的贪欲让它怎么承受得住呵。
  白玛坚赞头人刚刚明白这个道理,他便看见黑色的箭头隔岸飞了过来。原来一个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喇嘛上师们经常说生命无常,刹那间生生灭灭。一刹那,其实就是一支命运之箭飞扑过来的那点功夫。他终于知道敬畏了,可是啊……
  头人还来得及反省自己一生的贪欲,像澜沧江水一般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在他执掌朗萨家族之前,他的父亲曾经把他带到江边,告诉他说,朗萨家族是被这江水从雪域高原冲下来的,在赞王松赞干布的时代,一只鹰飞九天,也飞不出朗萨家族的地盘。现在一方小小的峡谷就将朗萨家族像关一匹马驹一般关死了。孩子,你要找到朗萨家族的神鹰,驱赶它展翅高飞。神鹰翅膀掠过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业。
  佛祖啊,你生于一个贪婪的家族,就必将死于贪婪。前世扎翁活佛曾经说过,人是如何活的,就将如何死。一个人的活法决定了他的死法。
  那支命运之箭挟带着一股阴风,沿着命运指定的方向准确地飞行。白玛坚赞头人感到脖子处先是一阵灼热,然后是彻底的清凉。箭矢刚劲猛烈的冲击一度让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但是头人身上最后一股豪气令他依然坐稳了马鞍。他低下头去,看着半截箭杆露在脖子外面,鲜血从箭尾滴答滴答地淌出来。喉咙里的魔鬼终于被打倒了。这最后的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现,他感到那儿舒服多了,然后便伏身在了马背上。
  那马一声哀鸣,驮着主人转身跑了。
  白玛坚赞头人一生中做了无数个梦,但唯有这个梦真实得就像某个不吉利的阴霾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的坐骑驮着他从噩梦里跑回来,顺利地跨越了梦与现实、生与死的门槛,才让他暂时摆脱了死亡的追踪。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下的熊皮褥子,又滴淌到卧室,形成一股畏畏缩缩的溪流,一直流到了走廊,再流进宽敞的厅堂,最后把火塘里的火都浇灭了。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管家益西次仁复述梦里的景象时,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无误,连那支箭射中自己脖子时的灼热和清凉,以及之前箭在弦上的吟唱,箭在峡谷的上空刺破空气的“嗖嗖”声响,还有他的头发怎么一根根地竖起来争相逃命,他都讲得活灵活现,如同亲自经历过一般。他在一个黄昏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会从梦里追出来射我一箭的。”
  尽管人们不断地劝慰他,鼓励他,说那幸好是一个梦而已。噩梦人人都会做,只要醒来看见天上吉祥的太阳,就应该感到庆幸啦。
  但是头人什么都不相信,只痴迷于自己的梦,甚至连从寺庙里请来专门占梦的喇嘛的话,他也半信半疑。迦曲寺那个叫扎鲁的喇嘛是个释梦大师,多年来由他负责解释澜沧江峡谷东岸人们的梦。因为人们相信,梦和神灵的启示有关,也和魔鬼的脚步相连。从前曾经有一个带着三个孩子路过峡谷的乞丐,是那种哪里有狗叫声,哪里飘炊烟,就去哪里讨吃的流浪汉。他在乞讨时对人们说,虽然我现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手拿打狗棍,可是在我的梦里,我穿的是镂金法衣,手持的是金刚法杖,出行有仪仗华盖,住的是看不到屋顶的高堂大屋,吃的是神灵遣下的美食。人们都笑他,说一口糌粑都要从狗嘴里争抢的乞丐,连茶沫子的残味都闻不到的流浪汉,你就继续做你的梦吧。但是扎鲁喇嘛见了这个乞丐竟然纳头就拜,说他必定是大福大贵之人。还把他们父子迎请进自己的僧舍,将他的讨饭碗和打狗棍都扔了,说这些东西怎么配一个富贵之人呢。果然,半年以后,这个乞丐的一个孩子被拉萨一座寺庙寻访灵童的高僧认定为他们的大活佛。从那以后,人们不但敬畏神灵,也敬畏自己的梦。
  扎鲁喇嘛被认为是掌握了在梦与现实中来去自如法门的上师,他观人们的梦,就像观自己掌上的纹路一样了如指掌,清晰准确。他说:“梦是生活的另一面,吉兆和凶兆都隐藏在我们的梦里。”
  按扎鲁喇嘛的解释,预示着吉兆的梦诸如梦中穿法衣,骑着狮子或神马奔驰,顺利地蹚水过河,驾驭天龙,看见初升的太阳不被云雾遮挡等等;而凶兆的梦则是穿有臭味的衣服,身处暴风雪当中或者身陷沼泽,看见自己身上爬满虫子,和死人一起跳舞喝酒等等。当然了,白玛坚赞头人被箭所伤的梦显然不是一个吉祥的梦,但是扎鲁喇嘛有办法给出另外的解释。
  他问头人:“你真的看到了那只鹰了吗?”
  头人回答:“就像我看到你一样。我还看见它抓起了一只羊羔哩,连那羊羔乱踢的蹄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喇嘛又问:“它是从雪山上飞下来的吗?或者,它有没有在雪山上盘旋?”
  头人想了想,说:“它飞过我的眼前时,一定是刚从雪山上下来的吧?哦呀,哪有不飞越雪山的雄鹰呢?”
  扎鲁喇嘛一拍大腿,“哦呀,这是很吉祥的梦啊老爷。鹰飞过的地方,就是你的领地;鹰抓获的羊羔,说明老爷你最近已把巨大的财富收入囊中。我们要恭喜你啦!”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尊敬的上师,你说的怎么和我父亲的话一样啊。哦呀……”他忽然想起了那梦的后半截,“可是,可是对岸那个射我一箭的家伙……”
  “没关系的,”扎鲁喇嘛摇晃着脑袋说:“预示着死亡凶兆的梦不是一个骑马射箭的小伙子,而是一个戴红头巾,穿红衣服、手持红花的男人。你见过他吗?”
  头人使劲想了想,说:“没有。”
  “或者是梦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女人,伸出她黢黑的手,一下就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扎鲁喇嘛边说边把自己精瘦的手猛地伸到头人的腹前,吓得头人不自觉地往后一缩,肚子里一阵发紧。“你看到自己被掏出的肠子了吗?”他又补充道。
  “没有。”白玛坚赞头人厌恶地说。这个家伙比梦里的阿拉西还要讨厌,他想。念过几天经的人就是喜欢卖弄自己的学问。
  扎鲁喇嘛依然陶醉在自己的释梦感觉里,“从老爷梦里前后的因果来看,吉大于凶,阳大于阴,生大于死。老爷这一阵不要往西岸去就是了,那边的阴气重。西岸的射箭手再有神相助,也不可能将一支箭隔岸射过来。”
  “可是他确实射过来了。”头人还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那是梦里的箭。白天没有梦的时候,这支箭怎么能飞那么远呢?连火绳枪都打不到对岸的。”
  “那我的梦就交给你守护了。”头人可怜巴巴地说。
  为了白玛坚赞头人天天睡觉时有吉祥的美梦,朗萨家族又给寺庙送去了大量的布施,寺庙里如约举行了隆重的法会;为了提防梦中无处不在的复仇的利箭,头人再不去澜沧江西岸,晚上睡觉时连窗户都增加了木挡板,各种驱鬼的法器摆满了头人的卧室周围。
  西岸那边新盖的大宅已经完工,野贡土司本来就要将女儿送过来了,但是寺庙里的喇嘛们坚持说,西岸到处飘荡的孤魂野鬼还没有赶尽,这个时候举行婚礼不吉祥,最好是在今年的藏历新年之后,因为野鬼们是过不了年关的。现在只有达波多杰和管家益西次仁领着一帮人在西岸布置着新房,倒不是那个被他嫂子的妖气搅晕了头的兄弟心回意转,一心等待和土司家的千金成亲,而是达波多杰已经再也不能忍受贝珠每天夜晚的叫床声。到了西岸的新居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现在不能睡好觉的却是白玛坚赞头人。魔鬼把他的睡眠撕得支离破碎,把他的夜晚拉扯得比澜沧江还要长。瞌睡就像丧失了的某种能力,再也不眷顾可怜的失眠者了。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看着月亮的脚步在他的卧室里无声的滑行。白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明了。大儿子扎西平措叫来两个昌都的铁匠,在宅院升起炉子打马掌和藏刀,这个不会有多大出息的家伙竟然对打铁深感兴趣,在火红的炉子边一呆就是大半天。儿媳妇贝珠带着与她形影不离的那只山猫,又去了一趟西岸,说是去送酿酒的大钵。据说达波多杰在那边天天喝得烂醉,仆人们酿酒的进度,跟不上他酒醉的次数。唉,等过了年,吉祥的日子到了,他和新媳妇入了洞房,就会知道人间还有比酒更美好的事情。佛祖啊,我连合一下眼都那么难,隔壁的两个年轻人又在折腾啦。呸,这个不害臊的娘们儿,你在床上的声音就不能小声点吗?连喇嘛们的心都乱了。有几次他索性像过去那样,也爬到自己妻子洛追的身上,想在无所事事的漫长时光里也找回点往昔的雄风,可是他一次次地失败。有天晚上当他再次无功而返时,他听到洛追抱怨说,“你只是战场上的英雄,女人身上的老人。”白玛坚赞头人才想起,自从和西岸的人打仗后,他就不行啦。神灵的公正无所不在,你在和整个世界搏杀时是胜利者,而面对女人,则输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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