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喇嘛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都吉的灵魂在四处寻找出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让家里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双藏靴里悄悄放上一层新棉花,然后放在门后门。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那藏靴里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怜的都吉,他操劳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闲啊。都吉,好好去吧。放弃你的我执,不要再留恋今世了。不管你多么用力,沙中还是挤不出油来啊!你已经死啦,还是想想你的来世吧。”“开路喇嘛”边念经边劝慰都吉到处飘拂的灵魂。
  都吉的灵魂听到了这句话,很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死,我只不过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了一下。一个老赶马人,哪有不被马伤着的事儿呢?牙齿和舌头还时常磕着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到拉萨的货还没有办齐,那匹叫噶追的马要产小马驹了,阿拉西要到拉萨去当掌柜了,我们要为他送行,我要请峡谷西岸所有的人家来做客,摆三天的宴席,让年轻人在聚会上唱歌跳舞,从太阳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其实都吉自从被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踢倒了后,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晰,目光敏锐,自由自在,身轻如燕;但他同时又似乎发现人间和他已经没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当时感觉自己一下就从大地上腾飞了起来,俯瞰着战场上还在用血肉之躯搏杀的人们。他曾经想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上掀下来,但是头人的马穿过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过一个影子;他试图去抓住一个门户兵高高举起来的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个马脚子的头了。他明明已经挡住了那门户兵扬刀的胳膊,可是马脚子还是尸首分了家,头颅滚落出去好远。这时,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直到他看见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见大地开裂,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再看见仁钦上师高坐在云团上,念诵着祈请护法神的咒语,看见人们把自己还遗留在一片杜鹃花丛边的身体抬进了寺庙,就像抬走一个破口袋。都吉才终于明白:他已经来到了一个灵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个飘拂在半空中的魂灵,比一片羽毛还轻,又比天上一团哀伤的眼泪的雨云还重。开初他并不害怕,也不伤心。他在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处忙碌。一会儿引领收尸的人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一会儿飘到已成废墟的家园上空,翻拣往昔的辉煌和回忆;马帮队伍里那些受到了惊吓的骡马,躲在荒野里瑟瑟发抖,都吉试图把它们都圈回从前的马厩。他找到了一头名叫“勇纪武”的骡子,它是都吉马帮队伍里打头的骡子,步履稳健,威武健壮,既骄傲又温顺。头骡一般都是马帮里最漂亮的骡子,马脚子们要在它的头上装饰大红的三角形头饰,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镜,脖子上还要悬挂清脆的铃铛。一支马帮队伍是不是势力雄厚,看看头骡就知道了。“勇纪武”认得去拉萨的路,到哪里该埋锅造饭,哪里又该露宿扎营,哪个地方路不好走,哪个地方该防备野兽,“勇纪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没有那么多的土匪,“勇纪武”都可以带一队骡马自己走到拉萨。人们都说,它是一头具备神性的骡子。地上的人们看不见都吉的灵魂,“勇纪武”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当都吉挠它的脖子时,“勇纪武”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
  都吉对“勇纪武”说:坚强些,好伙伴。我们还要去拉萨哩,我们要把所有走失的骡马都找回来,所有被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所有的马脚子再重新召集拢来,所有被烧掉的财富都再用我们的双脚走回来。
  “勇纪武”说:可怜的都吉,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们都在做些什么吧。
  都吉这才寻着喇嘛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轻盈地飘去。他发现自己有些像传说中的神灵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时刚刚有个念头,自己的灵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农布喇嘛的房间里,人们仍然在围着一个已经僵硬了的躯体忙碌,他不知道人们还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灵魂。喇嘛说他大约会藏在某个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飘出来。都吉的阴魂挤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体呀!我的胸膛怎么是烂的呢?
  是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将我的胸膛踢烂了的啊!
  他大声向屋子里的人们喊,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喇嘛们在永不停歇地念着超荐亡灵的经文,妻子央金的眼泪一直在流淌,就像两小股山泉;两个儿子在屋子里团团转,阿拉西曾经一脚踢飞了一个酥油茶桶,差一点就打着了都吉的灵魂,他对大儿子说:
  别生气呀,阿拉西,这只茶桶还是你爷爷用过的呢。用它打出来的茶养大了我,也养大了你们两兄弟。
  但是阿拉西没有听见他的劝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使他看不到父亲的灵魂。二儿子玉丹泽饶毕竟还没有长成一个男子汉,他显得有些张皇失措,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仿佛没有了主心骨。都吉希望他们能看到自己的灵魂,他往孩子们的前方挤——家里来的人太多啦,他向玉丹打招呼,甚至坐在他的旁边,用手使劲拍他的肩膀,可是玉丹毫无反应。都吉这时悲哀地才想:
  难道我死了?
  他想起老人们曾说过的死亡故事,想起喇嘛们描述过的阴间。他看见屋外阳光灿烂,他的灵魂飘到自家的屋顶,看到了峡谷上方的蓝天白云,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但是当他转身过来,却看不见自己阳光下的身影。
  他又看见峡谷里的澜沧江在无声地流淌,他一瞬间就到了江边,站在一小块沙滩上,他往前走几步,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他又往后退几步,也看不到自己的脚印,都吉的灵魂掩面而泣。
  我真的死啦!
  都吉的灵魂大声地对两个儿子说,对喇嘛们说,对妻子央金说,对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说,可是他们都听不见他的哭诉啦。
  不行,我得回去。都吉的魂命令自己。他想悄悄潜回自己的躯体,把还裸露在外面的心收回去。他相信,自己的心回去了,躯体就活了,这些时日来人们以为他的躯体冷了,僵硬了,以为他死了。其实不,我还没有死哩,只不过是我的魂出游了罢了。就像我平常外出赶了一趟马。
  可是他却找不到灵魂回归之路。他忘了一颗游荡的灵魂该从哪里进入自己的躯体。他的魂在那个直挺挺地躺在火塘边、被人称作都吉的肉身上徘徊,就像一个看见了自家的房子、但却找不到门进家的可怜鬼。
  都吉那颗飘拂的魂先是想从自己的鼻孔处溜进躯体,但是鼻孔太小,里面又黑又脏,飘荡的魂被拒绝了;然后它又想从耳朵里钻进去,可是耳孔里弯道太多,里面还填满了人间的抱怨和谗言,这条通道也被堵死了;都吉的魂又爬到了眼睛边缘,才发现眼窝里有那样多的泪水和悲伤,一个孤独无助的魂掉进去了就像掉进一个深湖,会被淹死在里面的;而嘴巴里则更难进入,不说一排紧闭的牙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舌头上曾经有多少是非和怨憎之语啊,灵魂要是从那里通过,早就被污染了。
  都吉看见一个“开路喇嘛”把自己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拔下一小撮头发,还翻开他的头顶查看。那个喇嘛嘴里“哞、哞”两声,猛拍了几下都吉的顶轮说:“都吉,我看见你到处飘飞的灵魂了,要是你心事重,就从这里进去。西方佛土你不去,就再回来受这人间的苦吧!”
  都吉的灵魂豁然开窍,开窍就是打通生命的通道啊。他想起来了,从前喇嘛们说过,人的灵魂是从脑门上方的顶轮飘出来的,也得从顶轮进去。他趁着那个“开路喇嘛”提起他的头发,打开他的顶轮的一瞬间,“倏”地就让自己的魂沿着这个通道顺利钻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魂落到了实处,人就活了,一度僵硬了的躯体就有暖气滋生,力量仿佛如挖通了的沟渠,像水一般流淌到躯体的各个部位上去了。
  “看啊,阿爸的心在跳了!”阿拉西忽然大叫一声。
  阿妈央金激动地跪在了都吉身边,“都吉,你的魂快快回来啊!”
  神奇的事情总是被后人渲染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说,当都吉从死神的束缚中挣扎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像做了一场噩梦,而他却如站在梦的边缘的一个旁观者。他用奇怪而陌生的眼光看着大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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