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第九章
  
  33.快枪
  炊烟随着大不列颠帝国的米字旗一同在山谷里飘拂。这是一条宁静的狭长河谷,一条清亮的小河从谷中若有若无地穿过,有时它被河两岸茂盛的树木青草遮蔽了,有时是被散落在草地上的牛羊覆盖。在河谷的左侧有一片森林,森林的前面是一排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房子,琼斯太太坐在房前宽敞的走廊前,正读着弗朗西斯·荣赫鹏男爵①征服拉萨的回忆录。进军拉萨的远征军行进到一个叫古鲁的地方,西藏军队在一位将军的率领下进行了无望的阻挡。之所以说是无望的,是因为那些手持中世纪时期的大刀和火绳枪的藏兵在马克沁机枪前实在不堪一击,那场战斗甚至连抵抗都谈不上。以至于远征军的军官们在激战后纷纷感到“羞愧和恶心”,连荣赫鹏上校也对战场上那些视死如归、被杀得尸横遍野的藏族人“深为震惊”。
  琼斯太太现在已难以想象当年的战争,她对藏族人在紧要关头却老是打不着火的火绳枪深感遗憾。她曾经问过她的一个忠实的藏族老仆人,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们西方的快枪呢?
  这个被人称为没鼻子的基米的仆人告诉她说,我们有快枪,可要是由于魔鬼作祟,藏族人的火镰石就打不出火来。山崖上跑得再快的岩羊,从来都没有猎手的枪快。只是我们藏族人更偏爱战马和宝刀,如果英国人不用枪和大炮的话,你们永远过不了喜马拉雅山。
  琼斯太太相信这一点。荣赫鹏男爵在书中曾经写道,一个远征队的廓尔喀兵在和藏兵搏斗时,藏兵挥刀劈来,廓尔喀士兵忙用手中的梅特福特长枪去挡,藏兵的刀不但斩断了梅特福特枪,还把那可怜的廓尔喀士兵的半个身子劈下来了。
  外面的阳光很柔和,正是黄昏时分,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仆人给琼斯太太送来一杯咖啡,垂手恭顺地站立在一旁。琼斯太太问:“琼斯先生该回来了吧?”
  没鼻子的基米说:“夫人,昨晚我又做了一个很吉祥的梦,一头六只角的鹿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这说明什么呢?”琼斯太太问。她知道藏族人总喜欢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
  “有老朋友要来了。”
  “啊,一定是克莱尔伯爵夫人要来了。”琼斯太太欢呼道。因为昨天的电报说,伯爵夫人和一个探险小组近期将至。
  “不,夫人。”没鼻子的基米眼睛眺望着山谷远方的雪山,用深厚的鼻音说:“是我的朋友要到了。”
  琼斯太太抬头看看自己的仆人,不明白他的眼眶里为什么会有闪烁的泪花。
  两年前,当琼斯先生把没鼻子的基米带进家时,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琼斯先生目前为东印度公司服务,是这个位于西藏和尼泊尔接壤的边境小镇上的商务经理,同时兼管着一部重要的电台。这里每年都有不少欧洲的探险者、信使、学者往来,因此琼斯夫妇并不寂寞。再说山谷里景色宜人,气候还算温和,欧洲绝无如此纯净的天空和宁静如远古的森林与草地。一天,外出打猎的琼斯先生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藏族人,他说是这个从森林里冒出来的家伙救了他的命。当时他正被一头受了伤的狗熊追赶,他打伤了它,但是却没有将狗熊击倒。狗熊扑了过来,琼斯先生已经来不及给自己的双筒猎枪再装弹。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引着狗熊往一条山涧奔去。和琼斯先生一同外出去打猎的植物学家波尔博士证实,如果没有这个富有同情心和勇敢精神的小个子藏族人的话,琼斯太太大概就要守寡了。
  他们后来在一道悬崖上找到了挂在树枝上的没鼻子的基米,那时他们甚至也以为他是一头大猩猩呢,他丑陋怪异的相貌实在令第一眼看见他的人目光散乱,于心不忍。琼斯夫妇收留了没鼻子的基米,让他做了一名比较清闲的仆人。琼斯太太还记得,当他们问他为什么要为琼斯先生舍身挡在狗熊的前面时,这个家伙答非所问地回答:“你的枪太好了。”
  琼斯先生说过,别小看了这个侏儒一样的家伙,他是一个有野心的藏族人,和拿破仑一样。
  天黑前除了琼斯先生回家以外,并没有客人到来。琼斯夫妇发现自己的仆人在火炉边烦躁不安,就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那一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在房子外皎洁的月光下走来走去。第二天早晨琼斯夫人出门时,发现没鼻子的基米正在收拾行囊,仆人请安道:
   “夫人,早安。”然后又用肯定的口吻对夫人说:“我要到雪山上去找我的朋友。”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吗?”琼斯夫人问。
  “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没鼻子的基米答道。
  “你怎么知道他在雪山上呢?”夫人又问。
  “神灵告诉我了。”
  “在梦里?”
  “不,在我的耳边。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我再不去,他会死在雪山上的。”
  琼斯夫人耸耸肩,再次表示她对藏族人的不可理喻。这样的事情自从没鼻子的基米来了后,她遇到的太多啦。就像他曾经告诉琼斯夫妇说,他儿子的一副尸骨可以到处行走,还能骑在马背上,被人视为不屈的英雄。琼斯先生当时哈哈大笑,把这故事视为在欧洲中世纪才能听得到的传说。还有一次这个家伙坚持说跳到屋子里来的一只青蛙是他的一个叔叔的转世,他把它小心地供在一只瓦罐里,每天捉来小虫子喂它,还对那青蛙说了许多思念家乡的话,然后向琼斯夫妇转达他家乡的种种消息。我叔叔说,洪水冲毁了二十多顷庄稼地;我叔叔说,一个活佛来到了家乡,为一座新建的白塔装藏;我叔叔说,拉姆家的姑娘出嫁了,拉姆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差一点就做了我的老婆,她的姑娘一定跟她妈妈一样漂亮。每当没鼻子的基米将耳朵凑到瓦罐口,在琼斯夫妇面前转述一只青蛙的话语时,他们除了耸肩,真的无话可说。
  因此琼斯夫人准了他的假,目送着他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的尽头。她不明白当年大英帝国政府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善良温和的民族刀兵相见。当然,如果没有荣赫鹏男爵的远征军,她和自己的夫君就不会到这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地方供职了。不过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就要进军西藏了,谁知道他们能在这里呆多久呢?
  没鼻子的基米才没有琼斯夫人想得那样多。他的脑子里只有达波多杰,那把宝刀的光芒昨天晚上已经借着月光在他的眼前闪耀了,因为他昨晚看见月亮泛出一阵阵青光,和他的宝刀出鞘时映射人眼珠的青色光芒一致。还有达波多杰的叹息回荡在远方的雪山上,那是一个落魄者灰心绝望的感伤,没鼻子的基米听得十分真切。一个男人在成为真正的英雄之前,总会有挫折和沮丧;就像一个孩子在成长当中,难免会撒撒娇一样。
  尽管没鼻子的基米可以想象达波多杰的窘境,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们见面是一个如此令人失望的场面。他先是听到了宝马贝珠的嘶鸣,这通灵性的良驹,一听到没鼻子的基米的脚步声,就激动得前蹄不断地紧刨地面,而它的主人,此刻还宿醉在一块岩石下没有醒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巨大的失败彻底击垮的男人,曾经拥有的信心、勇气和骄傲像摔碎的瓷器散落一地,仿佛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是断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瘫的。
  “嘿,你不想找一个温暖的火塘吗?”没鼻子的基米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达波多杰,尽量想使自己的语调俏皮轻松。
  达波多杰微微睁开眼,一下把头上的破毡帽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脸。没鼻子的基米看到,眼泪从那个往昔骄傲的少爷满脸浓密的胡子上淌下来了。
  “起来走吧,被眼泪淹死的英雄是最冤枉的。”
  “英雄早成一副尸骨了,这个时代再没有英雄啦。”他终于说话了,那声音就像从地上的枯枝败叶中飘起来的一样,透着一股陈腐味。
  “你错了,这正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没鼻子的基米大喝一声,然后又轻声而神秘地说:“达波多杰,我们就要和红汉人打仗了。”
  “什么红汉人,难道汉人是分颜色的吗?”并不是汉人的颜色让达波多杰挣大了眼睛,而是打仗让他来了点精神。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红汉人,是琼斯老爷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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