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那两个儿子就像草原上健壮的小马驹儿,刚学会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绊倒了。他们一齐扑在都吉的身边,“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贡巴活佛忽然发现,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他忧虑的怨憎之气,一种叫做“烦恼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若隐若现,阴鸷的笑脸透出已将阿拉西当成掌上玩物的惬意。他想起多年以前这个孩子差一点就被确认为后藏一个大活佛的转世灵童,可是造化却如此捉弄这个本来具备慧根的孩子,让一个人生命里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适时的张扬。
活佛叹了口气,将手摸在阿拉西的头顶上,急速地念诵了一段经文,暂时赶走了他身后的“烦恼魔”。那个家伙在活佛咒语的驱赶下像一只被击伤了的乌鸦,带着一阵黑烟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随处可见,不要让它进入我们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这个曾经被佛的眼光关注过的孩子阿拉西,已经像普通人一样在高山牧场上一年又一年地长大,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康巴青年。蓬松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飞扬;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劲松迎风挺立。还有动人的歌喉,矫健的舞步。一个康巴年轻人该有的优秀才能,他都有;而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的慧根和佛缘,却是许多人都不具备的。他出生时带着他的前世某些明确无误的印记,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像人们久已熟知的某个老朋友;他的哭喊浑厚低沉,起伏如峡谷深处的江水,像寺庙里那些喇嘛们的念经声,引领得牛圈里的牛们也一齐哼念起来,来帮忙接生的一个老阿妈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当天早上去寺庙磕头时听到的经文。她就像捧着一尊金贵的佛像,一时不知该把孩子放在哪里好。这个婴孩却忽然说起话来,“外面出彩虹了。”那老阿妈抬头从牛圈的门口望出去,果然见一条绚烂的彩虹飞架在都吉家的房顶,一阵适中的骤雨夹带着花瓣纷纷落下。老阿妈激动得把婴孩塞到央金的怀里,微微颤颤地跪下叩起了长头。“你就是佛菩萨啊!”
在这个孩子身上还有很多奇异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能听懂动物的语言,牧场上的牛羊面对青草时的喃喃自语,父亲的马帮里那些负重的马儿和骡子相互的交谈,成天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小就显得硕大无比的脑袋不堪重负,头疼欲裂。尽管没有哪个马脚子告诉过他赶马的故事,可赶马人一路上的经历填满了他的脑子。那些走过的村庄、险碍,经受的风霜雪雨,呆在家里的阿拉西不把它们复述出来,脑袋里就再没有空间去听骡马们讲的更多故事。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上的这种特异功能才慢慢消失。
天快要亮时,都吉才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火塘边大儿子阿拉西神色凝重,二儿子玉丹则歪倒在一边睡过去了。三楼专门供奉神龛的佛房里,从云丹寺请来赶鬼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是在睡梦深处的呓语。
阿拉西看见父亲醒过来了,忙凑上前来,“阿爸,你好些了吗?来,喝碗药汤吧。”
他把煨在火塘边的一只土罐里的药汤倒出来,递给都吉。“喇嘛上师们已经为药念过经,把法力加持进去了。”阿拉西说。
都吉忽然觉得儿子已经到了可以当家里中柱①的时候了。如果自己和央金被魔鬼缠上了,儿子这一辈可得平平安安地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阿拉西,你们该讨媳妇了。”
阿拉西犹豫片刻,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下摆说:“阿爸,我们兄弟俩听你的。”
半年以前,都吉以一个藏人对儿女婚嫁的传统习俗和作为商人的实际考虑,决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里的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习俗在峡谷里很普遍,人们认为这是家族财产永不分割的最好选择,也是做儿子的对父辈的最大孝心。千百年来峡谷里的藏族人家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谋生,置下一份产业已相当不容易,怎么能因为娶妻生子而瓜分父辈乃至祖宗的家产呢?只有土司头人家,才有可能娶两个甚至三个妻子。这是神赋予他们的福祉,平民百姓虽然也享有爱的权力,但在贫瘠的土地上,爱情的果实多少也有些苦涩。不过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习惯了大地赐予人们的一切灾难与恩赐。
都吉早已把两个儿子共同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当达娃卓玛娶进门,待她和大儿子阿拉西圆过房后,他将跟随顿珠外出赶马,都吉早就计划在拉萨开一间商号,作为峡谷和印度货运线路的中转站,阿拉西将成为拉萨商号的少掌柜。而小儿子玉丹就在家担负起照顾他的嫂子——同时也是妻子——的责任,等一两年以后,玉丹长大成人了,他就可以去拉萨替换他的哥哥了。
“留在家里的人不会寂寞,出门在外的人也会有个挂念。”都吉在决定这门亲事时曾经这样对两个儿子说。
阿拉西的回答是:“阿爸啊,我听你的。”
小儿子玉丹说:“阿爸,我知道当兄弟的本分。”
和健壮刚毅的阿拉西比起来,玉丹就像是另一个家庭里的孩子。他的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原的太阳似乎晒不黑他的脸庞,酥油糌粑也养不壮他的身胚。“这个家伙长得像个母羔羊。”都吉经常这样评价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生来就羞涩腼腆,目光柔和,性格内向。也许因为他哥哥阿拉西太强壮,玉丹便像大树下的禾苗,永远也茁壮不起来。他从小就跟着阿拉西到牧场上放牧,一切困难都有阿拉西来扛,他受哥哥强悍刚烈性格的保护,野兽来了有哥哥去驱赶,风雨来了有哥哥来遮挡。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一个雪山下的牧童应该承担的风险和艰难对付下来。但是他内心细腻,情感丰沛,当他听说和哥哥一同娶达娃卓玛为妻时,他险些流出了眼泪。这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由于幸福。如果分管爱情的神灵可以说话,他会告诉我们,玉丹早就暗恋上达娃卓玛了,甚至比阿拉西还早,事实证明那爱也比阿拉西更强烈。
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是峡谷里最勇敢也最漂亮的姑娘。她和阿拉西兄弟一起在牧场上长大,有着比兄妹还要亲的感情和经历。当两家的父母想把他们三人撮合成一个家庭时,三个年轻人反倒显得羞涩和生疏起来了。甚至连一头雪豹也没有使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一年前的夏天,在高山牧场上,一头雪豹偷袭了达娃卓玛家的一头公犏牛,它三扑两扑,就将犏牛的脖子咬住了。那头公犏牛虽然足有雪豹的一倍大,可是它的对手敏捷、凶残,果敢。犏牛拼命地蹦跳,拼命地挣扎,喷涌而出的鲜血洇红了雪豹的头,这更激起了它嗜血的欲望。达娃卓玛那时刚十六岁,一头强悍的雪豹在她面前,就像草丛里蹿出来的一个不讲道理的横蛮家伙。
“不要吃我家的牛!求求你,不要吃呀!”她对它乞求道。
可是雪豹并不听她的,牛和豹在草地上滚作一团。无计可施的达娃卓玛眼看着雪豹就要把牛拖进森林里去了,她只好一把拉住了雪豹的尾巴,她想用自己的力气把牛从雪豹的口中拖出来。雪豹根本没有把身后的干扰放在眼里,它死死地咬住牛的脖子,只把那钢鞭一般的豹尾一甩,就将孱弱的达娃卓玛从一头抛到另一头,可是倔强而勇敢的小姑娘并没有松手,豹尾仿佛生在她的手上一样,她成了依恋在雪豹的尾巴上飞舞的蝴蝶。如果不是人在哭喊,牛在哀鸣,雪豹在咆哮,看见的人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哩。
在另一面山坡上放牧的阿拉西听到喊叫声冲过来了,他端着一杆火绳枪,可是却不知道往哪儿射击,他看见人、牛、豹在草地上翻滚,谁也甩不开谁。他高喊道:“放开手,卓玛!”
这声音在拼死厮杀、呐喊与嚎叫的三方面前,就像蚊子哼鸣一般细小脆弱,他们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阿拉西再次喊道:“求求你啦,卓玛,我要开枪了!”
他点燃了火绳,但在就要击发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达娃卓玛几乎是在雪豹的背上飞来飞去,人和豹已浑然一体。情急之下阿拉西一抬枪口,霰弹贴着雪豹的耳朵飞向天空。枪口离雪豹如此的近,枪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炸雷在它的耳朵边轰然炸响。那牲畜一下给震懵了,竟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迷惘的豹眼看着那个赶来的救援者,然后才訇然倒地。如果是一枪打在它身上,也许还不一定能制服它,相反会更激怒它,可这一枪大约震破了它的耳膜,使它难受得在草坡上翻滚起来,嗷嗷乱叫。最后它滚下了山坡,再也不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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