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洛桑丹增喇嘛豁然开朗,就像迷蒙的心在黑暗中忽然被一盏酥油灯照亮,上师这是在打掉自己身上的矫情之气啊。仁钦上师传授的第一课就这样结束了。
第八章
29.幻灭
在世界的中心,肯定要有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远壮丽的雪山,也肯定要有最神奇动人的传说,还要有最湛蓝清澈的湖泊,最绵长壮阔的江河之源。岗仁波齐神山被藏族人公认为矗立在世界的中心位置,就因为它具备了万山之祖、百川之源的所有条件。神山雄踞在岗底斯山脉的最高处,身边的玛旁雍措湖无论是天上的神灵还是地上的人类,都不能将之征服。四条伟大的河流从她丰满的身躯里奔腾而出,它们是健壮俊美的良驹,美丽高贵的孔雀,雍容大度的大象,雄壮威武的狮子,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奔腾而去①,它们穿越雪山峡谷,淌过戈壁荒原,在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的怀抱里舞蹈嬉戏,然后去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带给那里的人们雪域高原的人间消息。直到有一天,河水猛涨,印度平原几为泽国,沦为水蛙的下游地区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河水里有眼泪的苦涩和咸味,才知道喜马拉雅山那边的藏族人悲伤的命运。
是巴桑部落朗姆老祖母的眼泪引发了这场大洪水。人们曾经认为,一个眼瞎了一百多年的老人,已经被苦难轧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在常年流浪的旅途中,人们只看见过朗姆老祖母空洞的眼眶里流出过两次血红色的液体,一次是从一个说唱艺人那里听见了故乡的消息,一次是因为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梦中的故乡显得如此生动逼真,让老祖母梦里不知身是客,梦外不知家何处。乡愁久积于心,淌出来的就是血,而不是泪。其实并不是眼睛里的泪泉早已干枯,而是被储存在内心的深处,积蓄在希望的高峰。也许这场眼泪的洪水永远也不会爆发,可是一旦心已绝望,希望被粉碎,由信念、勇气、梦想、荣誉、骄傲铸就的大坝便会訇然坍塌,眼泪泛滥成洪水滔滔,生命也暗淡为凄风苦雨。
当巴桑部落在朗姆老祖母的指引下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岗仁波齐神山脚下,按照传说中的梦想找到故土时,他们看到了水晶一般明亮洁白的岗仁波齐神山,看到了神山周围如盛开的八瓣莲花般的众多雪山,看到了绿玉一般湛蓝深邃的玛旁雍措湖,还看到了奔腾不息的当却藏布(马泉河),故乡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雄伟壮观、宛如仙境。可是,传说中的许多美丽故事却被荒沙掩埋,被时光侵蚀,被魔鬼吞噬,早已荡然无存了。当却藏布河里的水不是鲜奶,两岸的金银珠宝早已被魔鬼掠走,只剩下一川碎石,满目洪荒年代的景象,更没有肥美的草原和一人高的鲜花;远处的山头全是风化了的岩石,赤裸荒蛮到撑破了人的眼珠;星星远在天上,地上却不见能与星星堪比的牛羊的踪影。大地吝啬到一根草也不生长。
流浪的部落来到苦寒荒芜的故乡,就像一小汪清水注入浩渺的沙漠,瞬间便无声无息,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部落。只有跟随巴桑部落流浪而来的达波多杰,就像早就猜中了谜底的知情者,只是等待答案的最终揭晓。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预感到自己快要摆脱这个固执剽悍的流浪部落,去追寻闲置已久的梦想了。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娜珍和甘玛各生了一个儿子,一个两岁,一个才一岁半,都像他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鬈发。巴桑头人曾经预言,他们将成为部落里最聪明能干的头人,因为他们将再不流浪,他们会在故乡的土地上过着天堂一般幸福美好的日子。可是现在,达波多杰看到部落里所有人都傻呆呆地站在荒原上,他们在流浪的终点——自己的故乡——找到的不是归宿,而是彻底的绝望;他们的心在迅速地死亡,就像烈火之下的荒草,转眼枯萎,化为灰烬。
而朗姆老祖母却兴致勃勃,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一百岁。她对巴桑说:“佛祖啊,我们终于回家了!巴桑,你看见星星一样多的牛羊了吗?”
巴桑噙着绝望的泪水说:“看见了,老祖母。大地上的牛羊真的比星星还要多啊。”
“远处的糌粑山还在吗?”老祖母又问。
“是的,它还在。还有白色的奶酪山,盐巴山,蜂蜜山。我们部落世世代代的人都吃不完哩。”
“可是我怎么没有闻见鲜花的香味呢?”
“风太大了老祖母。风要把故乡鲜花的香味,吹给那些在雪域大地上找不到家的人,让他们寻着这香味回家。”
“是啊巴桑。我们不也是这样找到家乡的吗。嘿嘿,你们以为我的眼睛瞎了,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可我是闻着家乡的气味来辨别方向的啊。人不管他轮回多少次,轮回成什么,他总能用鼻子找到回家的路。我的鼻子还没有老,我的耳朵还好使。巴桑,我听见当却藏布的河水声啦。这流淌着鲜奶的河水声啊,在我的耳边已经响了两百多年啦。巴桑,去给我舀一碗鲜奶吧。
巴桑长久地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两行眼泪早已流淌成河。
“巴桑,巴桑,河里的鲜奶淌得很急吗?”
“是的,很急,老祖母。”
“你难道就不能舀一碗给你可怜的老祖母喝吗?我等着喝故乡河里的鲜奶,已经等得头发牙齿都掉光啦。”
巴桑狠了狠心,取出一只木碗,到河里舀了一碗亮花花的河水,哭泣着递到朗姆老祖母的嘴边,“来,老祖母,这就是我们故乡河里的鲜奶。”
朗姆老祖母的嘴虽然已经瘪成一条缝了,可是她把木碗里的河水一口喝下去了,仿佛一个干渴了几百年的人。“噢,巴桑,不是你舀错了,就是魔鬼在使坏。这不是鲜奶呀,巴桑。我还没有老到连水和奶都分不清的地步!”
巴桑跪在朗姆老祖母的面前,像一个不会哄孩子的大人,因为他已经泣不成声,“老祖母,河里流淌的本来就不是鲜奶啊。我们受骗了,老祖母!”
“呸!巴桑。”老祖母把手里的木碗砸了出去,“难道故乡会骗我们吗?难道传说是假的吗?巴桑,神山就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哩。你不要说对不起祖先的话。”
回答老祖母的除了穿过荒原的风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部落里的人仿佛都远遁了。朗姆老祖母静静地倾听着旷野里空空荡荡的风声,倾听动人美丽的传说在风声中化为乌有,倾听回家的热血在每一颗心灵中慢慢变冷,终于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承认了一个实事:传说死亡了。
“吔——,吔——,吔——”朗姆老祖母像失去最后希望的母狼一般高声嗥叫起来。她叫出了部落几十代人的失败,叫出了自己两百年来的失望,还叫出了传说破灭后整个部落的绝望啊。
绝望的老祖母颓然倒地,积蓄了百年的泪泉破眶而出,它不是流淌出来的,而是喷涌而出,滔滔不绝。故乡干裂的土地顿时被思乡的泪水淹没,当却藏布河眨眼间便水涨三尺。朗姆老祖母绝望的泪水流啊流,整个流浪部落的眼泪都被释放出来了,大地上顷刻间洪水滔滔,泪波翻滚。部落里无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全都淹没在自己失败的泪水里。他们已经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传说曾经支配着他们的脚步,就像信仰支配着人们的精神,使他们在雪域大地克服了千难万险,涉过无以计数的雪山和江河,战胜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非人和非魔的灾难与侵害。而现在,他们就要淹死在自己绝望的泪水里了。
只有两个人还不愿淹死在这场失败的泪水里,这就是达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当巴桑部落的人们还在眼泪的波浪中挣扎的时候,达波多杰牵出了自己的宝马贝珠,他对也在掬一把同情之泪的老管家说:
“我们赶快逃吧。他们的传说死了,而我们的传说还在远方。”
益西次仁说:“老爷,你不能丢下自己的两个孩子。”
达波多杰说:“只要有巴桑部落血脉的人,都活不过今天了。难道你没看见吗?”
益西次仁当然看见了,自从传说破灭,朗姆老祖母倒下后,部落里的人仿佛被魔鬼一把抽走了灵魂,他们要么哭着跪着爬着往当却藏布河爬去,要么瘫倒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剽悍的巴桑头人疯了似的抱着已经萎缩成一颗核桃般大小的朗姆老祖母,在荒原上四处乱跑。老祖母泪流得越多,她的身子就变得越小。巴桑已经察觉到朗姆老祖母的眼泪是苦难的汪洋之泉,他乞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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