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阿拉西那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它必须是在生命经受了常人难以忍耐的磨难,身体和大地日复一日地砥砺,心灵饱尝了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以后,才可以体悟出一个活佛眼中的大地和慈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贡巴活佛在云丹寺的大殿里为阿拉西剃度授比丘戒,并为他取法名洛桑丹增。这注定是一个要留名后世的名字,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吉祥,而是由于它代表了一个人的新生。从前的阿拉西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朋友,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准备在漫长的朝圣之路上,一长头一等身去丈量的喇嘛,一个将博大的慈悲和佛性慢慢去体味的修行者。贡巴活佛其实并没有费多大的口舌为这个年轻人讲经说法,开启他的佛性,他只是要洛桑丹增喇嘛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去观想自己的死亡。活佛说:
  “一个再罪孽深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佛菩萨的悲悯就会让他知道,生命原来是多么无常,多么虚空啊。过去的怨憎、享乐、富贵、荣耀,也是多么的虚幻啊。而死亡,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你急急忙忙地走在山道上,山顶上的一块巨石忽然滚下来了,重重地砸在你的身上,让你感到它的沉重、真实、恐怖、不可躲避。你被大石块砸下悬崖了,你所有的想念、对这个世界的我执和我爱,都不在了,可那死亡的石块还在。有朝一日,它还会继续往下滚,砸向另一个要面对死亡的人。今天你杀了自己的仇人,实际上地狱之门已经为你洞开。杀戮并不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只能让它更加堕落。”
  洛桑丹增喇嘛诚惶诚恐地说:“活佛的话,我要是早一些时日听到,哪里会有今天的苦难。”
  贡巴活佛微微笑了,“这怎么会是苦难呢?这是一份修来的福分,它让你找到了修行的法门。许多愚痴的人,要让他们观想自己的死亡,比登天还难。”
   “活佛,我虽然出家了,可并不知道一个喇嘛该学些什么。我多想终日跟随在你的身边,向你学法啊。”
  “以你的慧根,我无法教你。我只是峡谷里一个无知无识、悲心微薄的无名活佛。孩子,一个有佛缘的出家人,应该远离自己的家乡。出家出家,离家越远,修行越深;只要走出家门,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你的佛缘在遥远的拉萨。当你把你的心俯身向大地,大地便会教给你如何发现自己的悲心和佛性。”
  “可是我在拉萨该找哪位上师作我的领路人呢?”
  “在拉萨有位叫格茸的喇嘛上师,是显宗、密宗大法兼修的大成就者,我的学识仅是格茸上师的十万分之一。你去找他吧,格茸大师一直在等你啊。”
  贡巴活佛在给拉萨的格茸上师的信中说:
  
  “藏东法子,具足慧根;生于凡世,心染尘垢;慈悲上师,殊胜教法;拂尘扫垢,培栽佛果。请供衣食,再教佛法,开示心智,成就悲心。”
  
  那封推荐信写在一张薄羊皮上,贡巴活佛要洛桑丹增喇嘛仔细收好。他又说:“在拉萨还有一位老朋友你应该去拜访,这就是多年前从我们峡谷出走的仁钦上师。多年来峡谷里的人们被怨憎之心所迷惑,总认为这里的冰雹洪水等灾难是仁钦喇嘛在那边作法施咒术所至。因为他在离开峡谷时,曾经发过恶咒,要学得密法惩罚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我观察过了,在他刚离开峡谷的那几年,有几场灾难与他的咒术有关,而后来峡谷里的天灾人祸,就是这里的人们造下的恶业所致了。实际上一个有大悲心的上师,是不会永远行恶业的。从拉萨朝圣回来的人说,仁钦现在是一个性格暴戾、行事乖张的喇嘛,凡人难以接近。大师就是大师,他们古怪的行为也是一种修行,因为他们已经超越时间的束缚,更超越了世俗的生活。他们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受神灵的差遣前来教化众生的上师。”
  洛桑丹增喇嘛当时说:“但愿那个叫仁钦的上师也能教我一些咒术,惩罚朗萨家族的恶人。那天打仗的时候,人们都说是他拯救了西岸的众生。”
  贡巴活佛说:“学法害人,行的就是黑业,并不为一个真正的学法者所取。我要你学法具悲心,行善业。每个人的面前其实只有两条路可选择:智慧之路和愚痴之路,前一条路须向上攀缘,后一条路则向下堕落。你明白了吗?”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说,在那个太阳刚刚爬到峡谷东边山顶的早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雪山红光万丈,仿佛在炽烈地燃烧,天空中飘着淡雅的旃檀、沉香等天国才会有的胜妙香味,风声中有仙乐从雪山上传来,草地上的花儿竟然顶破覆盖在它们上面的积雪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但是这些神奇的景象都不能算作那个年代的奇迹,连贡巴活佛在阳光下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袈裟一把扔进澜沧江里,江中波涛汹涌,而袈裟却铺在江心一动不动,仿佛像一条抛了锚的船,贡巴活佛也不认为这是个奇迹。他只是想以此告诉众人:
  “雪山在燃烧,天空中飘来吉祥的香味,风中有美妙的仙乐,草甸上的花儿在冬天开放,一件单薄的袈裟不会被江水冲走,这些都不算什么神迹。真正的神迹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所行的恶业,并找到解脱烦恼的法门。”
  
  果 卷
  第四章
  13.等身长头
  朝圣的队伍出发了,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回想起来都无比美丽的秋天。洪水消退了,山坡上的泥石流不淌了,控制冰雹的魔鬼也远遁了,草场上的花儿谢了,但是雪山下的森林却被第一场早霜染得一片金黄。一些不知名的野山果,红色的黄色的青色的,像天地间一颗颗寂寞而坚忍的心,年年都成熟在无人知晓的山崖,从扬花到结果,再到落地腐烂为泥,把自己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生命无私地奉献给了大地。
  “这片神灵控制的土地,是多么的丰沛宽广啊!”
  贡巴活佛眼望寺庙对面山冈上满眼的金黄,对要出征的朝圣者说。他们是洛桑丹增喇嘛和他的后援,后援队伍有洛桑丹增的母亲央金,弟弟玉丹,还有两兄弟曾经共有的妻子达娃卓玛——现在她只有玉丹一个丈夫了。佛祖才知道她心中究竟有多大的苦痛,其实自从心上人决定出家以来,很多个夜晚,她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哀,为洛桑丹增喇嘛的悲心而感动。世界上最博大恒久的爱,不一定非要有婚姻才可以体现,它总是通过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对一个心志高远的人来说,爱情并不代表激情,而是悲情。在朝圣的队伍中,她并不是为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而只是为了自己一生的爱。尽管她已经行动不便,肚子骄傲地挺出老高老高了。但是生孩子对一个藏族女人来说,并不因为是要上山打柴、还是要出门远行而有丝毫的耽搁。该来的,自自然然地就会来。
  还有家里那头忠心的骡子“勇纪武”,它的背上驮满了人们的布施和一家人路上的行装。在朝圣者一家眼里,它是无言的父亲,是阿妈央金每天晚上说话的伴儿,是洛桑丹增喇嘛勇气与力量的源泉,是玉丹和达娃卓玛夫妇的保护神。
  在云丹寺的大殿前,这支看上去力量单薄的朝圣队伍令人揪心。一般来说,为一个磕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提供后援支撑,至少要六个左右的精壮小伙子。连贡巴活佛看到这老少组成的后援也不禁心生悲悯,只能转求佛法的力量能加持护佑这支孤单的朝圣队伍。他送给洛桑丹增喇嘛一条牛皮长裙和一副手板,说他已经为牛皮裙和手板念经加持过法力了。那牛皮裙沉甸甸的,是用牦牛背脊上最厚实的部分削制成的,柔软、坚韧,既像一件抵御百病侵袭和一路风霜的铠甲,又似一条普度慈航的小船。它长过喇嘛的膝盖,可以在洛桑丹增每一次和大地砥砺时很好地保护他的躯体。每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装备,手上的两块木板是作为手掌的保护,手肘和膝盖处都绑有厚厚的棉花,外层包有上好的牛皮。几千里的山路,数百万个长头,哪怕是铁打的身躯,也会磨平销蚀在这漫长的旅途上。过去都吉家的马帮,去一趟拉萨回来,马掌也得换好几副呢,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
  洛桑丹增喇嘛看上去面色沉静,神态坚毅,一头飘逸蓬松的长发已成为亲人们的回忆,达娃卓玛的惋惜。剃度了的脑门上泛着一层青光,像一个洁净的处子,又像传说中为了普度众生而投生为人的月光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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