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达娃卓玛和那头犏牛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仿佛还深陷在一场噩梦中不能自拔。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卓玛叫了一声“拉西哥……”,她本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面前这小小的一步难倒了敢和雪豹搏斗的姑娘,她的双脚一软,瘫倒在了草地上。
“起来吧,卓玛妹妹。”阿拉西走上前去,把手伸给了达娃卓玛。
她拉住了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刚才她勇敢地抓住豹子的尾巴时,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点害怕,可是当她牵住阿拉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里的温暖,触摸到他的肤肌时,她就像摸到冰一样,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牛……牛……”她的牙齿磕得嗒嗒嗒响,好像有一匹小马在嘴里跑。
“别管牛啦,它已经不行了。”阿拉西把卓玛拉起来,差一点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看见她膝盖和手肘处血肉模糊的擦伤,还有右脸颊被拉开了一大道口子,皮肉都翻在外面了。
“你的脸出血了,卓玛。”阿拉西说着想用手去拭擦卓玛脸上的血痕。
达娃卓玛躲开了,她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草,胡乱在脸上揩揩,顺势蹲下去捂着脸哭泣起来。
“卓玛,豹子要拖走牛,就像凶猛的江水要带走江边的石头。峡谷里还没有人敢去抓豹子的尾巴。”
那天是阿拉西将受伤的卓玛背回去的,在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打柴人,那个家伙打趣道:“嘿,阿拉西,新媳妇还没有过门,你就把她背在背上了。”阿拉西当时感到卓玛的一颗心,就像一阵乱拳,慌乱地敲打在他结实宽阔的后背上;他还感到两个人散发出来的体热,几乎要把他熔化;他更察觉到,一对像含苞欲放的莲花一般的小乳房,在他滚烫的内心里滚来滚去,像远方的春雷,催生着万物勃勃生长的欲望。
央金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一个月后,都吉匆忙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举办了婚礼。澜沧江西岸的人们脸上惊惶失措的阴云,才被婚礼上嘹亮的歌声和旋转的舞步赶走了。按照峡谷里的习俗,婚礼举办后,新娘还要在娘家和父母住一个月,一方面她在父母身边再尽最后的孝心,一方面也让新娘面对新生活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达娃卓玛的父亲顿珠是个精明忠诚、性情活泼的马锅头②。他孤儿出身,是都吉把他的命从一个遭受瘟疫的村庄里,在死人堆里拣出来的。几十年来他忠心耿耿地为主子效劳,每年都要带着都吉家的马帮队伍去一趟遥远的拉萨和印度。他和死神数度擦身而过,阎王派来的小鬼多次与他结伴同行,但是他用自己的经验和勇气一次次地甩掉他们。在波密③的原始森林,一群身份不明的野人把他掠到他们居住的森林里,他们全住在树上,像猴子一样在茂密的树林里飞来荡去,如履平地,他在那里做了三年的野人。在后藏的一座雪山下,他曾经被一头巨蟒吞进了肚子里,但是他用随身带的康巴藏刀划破了蟒蛇的肚子,逃了出来。在印度噶伦堡的一条河谷,他亲眼目睹了长有六个头三十二只胳膊的黑蓝色魔鬼和一个印度大法师的鏖战,他们从天上战到人间,河谷里的那条小河里全是魔鬼黑色的血液。他还在漫长的马帮驿道上碰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他们威风八面,白马白铠甲,就像传说中那样疾行于云端和雪山之巅。
多年的马帮生涯使他胆识超群,眼光比峡谷里的人们更为开阔。因此当都吉请的媒人来跟他说亲,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合讨达娃卓玛为妻时,他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把这看成无上的荣誉。这意味着今后他及他的家庭都融入了主子的家族事业中,就像汉人说的那样,找了一棵大树乘凉。他也问过女儿的意思,女儿的回答令当父亲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
“阿爸,能嫁给拉西哥,是女儿一生的吉祥。拉西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女儿多一个人疼爱……哎!”
这一声长叹从卓玛姑娘的内心深处言不由衷的滚落到嘴边,一不小心就将她甜蜜的爱心里深藏着的悲凉泄露出来了,顿珠当然知道。但是他认为,等女儿嫁过去以后,她就知道两个丈夫的好处了。况且,女儿这桩婚事自被提亲以后,她心思上的微妙变化,做父母的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简直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正在爱的人,她哪怕只是摆动一下裙子,头上多别一朵野花,当父母的也就知道了她为谁而打扮,为谁而梳妆。
峡谷里像达娃卓玛这样一女嫁二夫的女子有许多。新媳妇过了门,如果闹得人家兄弟不和,没有人会责怪那两兄弟,只会怪那姑娘不会为人处事。一个聪明的姑娘总会在自己的两个甚至三个男人中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把家庭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阿拉西兄弟的两间新房就并排设在二楼厅堂的右侧,上方是都吉夫妇的房间。一家人吃完晚饭,在火塘边喝完茶时,都吉感到今晚火塘里的柴火都燃烧得特别地旺盛,一根胳膊粗的栗柴,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化为灰烬。两个儿子都满面红光,年轻的皮肤下血液流淌得比江水还要迅猛剧烈,而他们嘣嘣乱跳的心,仿佛两匹找不到群的小马驹儿,在宽广无垠的牧场上东奔西突。玉丹的头上甚至还能看到蒸腾的热气,都快把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腌肉蒸熟了。
“你们今后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我想再给你们两兄弟讲一个朝圣的故事。”都吉再不说话打破火塘边的沉寂,他担心自己的舌头也会被火塘的热量烤焦。藏族人的火塘边从来就是神话与传说的荟萃之地。佛祖的慈悲在这里散发出永恒的温暖,神灵的故事让人们内心有了依托,魔鬼被火塘的光芒驱赶得远远的,格萨尔王和他漂亮的王妃时常来火塘边和主人拉家常,被他降服的魔怪时而变成一阵阵青烟从火塘上面的天窗中飘升而去,时而成为窗外呼啸的风声逃之夭夭。在藏族人的火塘边,家庭里的孩子们一年又一年地成长,一年又一年,开始认识外面的世界和祖先的历史。
“有一年,一个到拉萨朝圣的康巴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兄弟一起踏上了漫长的旅途。”都吉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他们走到一处魔鬼经常出没的地方,被当地的魔鬼挡住了去路,魔鬼要他们献出一条人命才可以通过。康巴人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对魔鬼说孩子你拿去吧,我有女人,还可以再生。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一个魔鬼出现了,仍然是要一条人命,康巴人又献出了自己的妻子。魔鬼问难道你妻子不如你兄弟的命重要吗?康巴人回答说,女人没有了,我可以出家当喇嘛,而亲兄弟只有一个,他身上流着和我的父母一样的血液啊。”
都吉两夫妇早早地进自己的房间了,把这个暧昧而令人激动的夜晚留给了三个年轻人。虽然两兄弟都有各自的房间,可是那相隔的一面墙,并不能隔断他们对同一个女人的思念。
阿拉西在走进自己的房间前,回头望了望还坐在火塘边的弟弟。因为他感觉到玉丹的目光一直黏着他的背影。两兄弟目光相遇时,就像一注泉水跌落进一个深潭,哥哥的眼睛就是那潭,弟弟的目光就是那飞泻的山泉。哥哥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怜惜,别着急,阿弟,我会让达娃卓玛也爱上你的;弟弟的目光想表达的是:哥,我的爱会和你的爱融在一起啊,就像两股泉水流进同一个深潭里一样。
①峡谷地区的藏族人盖房子,厅堂正中央的那根巨大的圆柱最为讲究,它是顶梁柱,也是家中父权的象征。
②马锅头是马帮队伍的头领。
③现位于西藏林芝地区。
2.红狐
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天上的神灵是飘逸潇洒的,峡谷里的江水是奔放不羁的,密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是自由自在的。唯有人,被一系列高耸入云的雪山所阻挡,被切割深切的峡谷所隔绝,被险恶的自然环境所限制。人一来到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命运就依赖着大地的悲悯。生于牧场成为牧人,生于坡地耕种庄稼,生于密林成为猎手。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东岸,由于地势相对平缓一些,有成片的坡地,密集的村庄,农耕比较发达;而西岸地势非常陡峭,巴掌大的平地都没有几块,因此西岸的人们擅长赶马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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