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喂,鬈毛多杰,不是我的儿子射杀了你阿爸,是神灵的咒语射杀了他啊!”
但是鬈毛多杰看不见都吉,也听不见都吉说话。他边跑边发誓,除非都吉家的人永远躲在寺庙里,这个家族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澜沧江峡谷。
都吉看见了达波多杰心中的毒誓,就像亲耳听见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自从都吉成了“回阳人”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看见人们内心中的想法,就像那些通过密宗修持后拥有“他心通”神奇法力的喇嘛上师。他还慢慢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奇异之事,比如,只有贡巴活佛和阿拉西才能听懂他的心说的话,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看见他,可他的仇敌却对他视而不见;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能自由地出入生死之间;在下弦月的最后三天,他的心会滴血;当人们做梦的时候,他可以一步跨进人们的梦,大家都把他当做梦里的人,一个缥缈虚幻的景象,可他努力想向做梦的人证明,他就活在他们中间。而他自己,就是在大白天,也能睁着眼睛做梦。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时候,曾经对贡巴活佛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我成半个神灵了?”贡巴活佛回答道:“不是半个神灵,你和我们一样,正走在成佛的道路上,只是你先走了半步而已。”
都吉到处找阿拉西,他看见出来背水的达娃卓玛,就飘到她的身边,对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峡谷对面,做了个刀劈脖子的手势。除了贡巴活佛和阿拉西,都吉只能像个哑巴那样跟人如此交谈。他是想告诉她,对岸有人想杀阿拉西。
达娃卓玛理解错了都吉的意思,她说:“阿爸,你放心吧。对岸的仇会有人帮你报的。”
都吉感到要让阳间的人理解自己的心是件很难的事,他深叹一口气,兀自飘走了。达娃卓玛还在后面喊:“阿爸,别走远了,外面风大啊!”
自从达娃卓玛来到都吉家后,她就没有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新的生活刚刚向她打开了一扇窗户,她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明不白,灾难就接踵而至。她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她的身边有两个丈夫——在和朗萨家族的战火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她在枪林弹雨中从来不缺乏关爱与保护;她也不为玉丹担心,因为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大树,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肩负起庇护这个小弟弟的职责。她只随时为阿拉西担惊受怕。他太刚烈,太执着,又有太强的家族荣誉感。峡谷里的康巴好男儿,都把家族荣誉当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不论是打仗,还是在寻常的生活里,这个当哥哥的处处像个勇士,又像个老父亲一样宽厚、仔细。达娃卓玛到牧场上去看玉丹回来后,阿拉西敏锐地感觉到她和玉丹并没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这让他好几天心里都惴惴不安。有些事情在这个一妻二夫的家庭里总是那样微妙,总是那样难于用语言来言表。它只能靠感觉,靠当事人的智慧,靠一颗博大而敦厚的心灵去慢慢地化解。阿拉西爱达娃卓玛,他也爱自己的兄弟玉丹。并不是他害怕玉丹来和自己分享一份珍贵的爱情,而是他不知道达娃卓玛是否也会像爱他那样爱玉丹。要是玉丹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比他自己被爱伤害还令他难受。
达娃卓玛那次从牧场上回家不久,阿拉西借口要送一只种羊去配种,巧妙地把自己的弟弟换回来送到达娃卓玛的怀里。兄弟俩在牧场上分手时,当哥哥的告诉弟弟,你瞧,羊群要繁衍,种羊很关键;家族要兴旺,女人也很重要。我们都是一个圈里的羊,种选好了,后代就会像星星一样繁多了。玉丹,达娃卓玛盼着你快快长大呢。
玉丹当然没有忘记卓玛到牧场上来的那个晚上,说他还没有长大的感叹。在男女之事上,许多事情总是在寂寞的思念中无师自通。玉丹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仿佛被人开了窍,他轻车熟路地就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幸福感觉。在达娃卓玛看来,如果说自己的这两个丈夫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只能说阿拉西更成熟稳健,玉丹则像一个顽皮任性的孩子。他虽然看上去身体单薄,却是一个痴情的情种呢。
在与东岸朗萨家族的战火打起来的前几天,达娃卓玛发现自己怀孕了。至于谁是孩子的父亲,在这样的家庭几乎不用去追问。卓玛的两个丈夫都是孩子理所当然的父亲,他们也会把这个孩子——包括将来达娃卓玛生的所有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大家都属于同一个家族,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更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将会是达娃卓玛一个母亲生的。就像阿拉西说的那样,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圈里的羊。
都吉最后在寺庙的大殿里看见阿拉西正跪在贡巴活佛的面前。他听见活佛有些气愤地对阿拉西说:
“难道真的要杀生才能让你看到自己的罪孽吗?”
阿拉西说:“活佛,这不是杀生,是报父仇。”
“唉,”活佛深深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父子面前和那两群蚂蚁嬉戏呢?都吉,下来吧,看看你们瞋怒的心里,还装不装得下一点佛性。”
都吉降到活佛身边,跪下,忽然感到心那里一阵剧痛,他的身子摇摆得如一枝风中的芦苇,大滴大滴的血珠“叭叭叭”地从心尖处滚落一地,竟然像撒下了一把血红色的豆子,四处乱跑。
“阿爸,你怎么了?”阿拉西问。
“我的心痛得受不了啦!”都吉痛苦地说。
“因为你的儿子有灾难了。”贡巴活佛一针见血地说。
“活佛,达波多杰发誓要杀光西岸所有的人。除非我们不离开寺庙。”
“你们看看吧,用自己还有一点佛性的心看看吧,”贡巴活佛微微颤颤地说:“我微薄的悲心,难道真的不能化解峡谷里的魔障吗?”
两滴老泪从贡巴活佛沧桑的脸上流下来。佛又哭了,阿拉西这才明白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孽。只是那时他还远不能在自己仇恨的心中,升起对仇人的爱和宽恕,因为他的慧根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阳光雨露。
父子俩从贡巴活佛那里出来后,都吉的心一直都在痛,血也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那些血珠落在地上不会融化,捧在手心里还会硌手。人们把这些滴落的血珠拣起来盛在一个糌粑盒里,阿妈央金对阿拉西说,“小心收好它们吧。这是你父亲心上的血,都吉家族的血脉都在里面啊。”央钦喇嘛试图用念经加持过法力的藏药为都吉的心止血,但是疗效甚微。阿拉西问央钦喇嘛:“我阿爸连死神都打败了的人,难道就不能止住心上的血吗?”
“人的七窍流血,身体任何一个地方流血,都有药可治。心在流血的人,怕是无药可治了。”央钦喇嘛深叹一口气,又说:“你们要知道,我们藏族人的病,有404种。404种病又分为四类,有101种病可不治自愈,101种病可治而愈之,101种病治而不愈,还有101种是不可治之病。这是神灵早就安排好了的啊。”
“央钦叔叔,那我阿爸是属于哪一类病?”阿拉西焦急地问。他一直认为,既然阿爸能做“回阳人”,他就能自如地跨越生死这道门槛,死亡对于阿爸来说,就再不是一个威胁,他也许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哩。
“一个‘回阳人’的病该怎样治,我也不知道啊。”
在央钦喇嘛和阿拉西他们讨论都吉的病时,都吉早就悄悄地飘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他插进来说:“别为难你央钦叔叔了,心病是没有药可治的。你们还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滴血吗?”
其实正如贡巴活佛所言,都吉是看到了儿子的灾难,他的心才开始滴血的。舐犊之情,护子之责,并不因为阴阳两个世界而受到丝毫的阻隔,相反,这种血脉相连生命相系的情感力量会来得更加强大。因为他发现白玛坚赞头人虽然被儿子射杀了,可他的阴魂却从他中箭的那一时刻起,就缠上了阿拉西。也许只有像都吉这种有“回阳人”身份的人,才对阴阳两界的人和事看得最清楚,他几次看到白玛坚赞的阴魂飘到阿拉西的头顶上方,这个行事从来阴毒的家伙即便到阴间也心狠手辣。一次他想借助一阵阴风把在山道疾驰的阿拉西吹下悬崖,而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头人的阴魂怂恿一只毒蝎爬到阿拉西的鼻孔前,还有一次他把魔鬼在十字路口留下的唾沫抹在阿拉西的酥油茶碗边……头人阴魂的种种诡计都被都吉一一识破,并在暗中为儿子化解。可在旁人眼里,都吉不再是令人心生怜悯的“回阳人”,而是个生活中碍手碍脚的负担。他不是挡在阿拉西的身前,就是紧随在他的身后,默默而坚韧地为儿子清除来自阴间的威胁。生活在阳间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一天中自己和死神有多少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也很难察觉到在天空中飞来飘去的各路阴魂的身影。一个人之所以命大,要么是他的保护神很强大,要么是他的亲人爱的力量在暗中保护他。这种力量不论是在阴间还是阳世,都给予被保护者强大的生命力加持和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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