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在这个叫贝珠的女子刚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古老的朗萨家族焕发了生机,阴森的头人大院处处满堂生辉,连马厩里的马儿,都会唱歌了。在一个星月辉映的晚上,羊圈里的牛羊们一夜之间产下的羊羔和小牛犊竟然挤暴了围栏,它们在地上到处爬行,仿佛自天而降的财富在大地上翻滚,朗萨家族的仆人们忙到第二天太阳当顶,才把所有到处乱跑的羊羔和小牛犊捉回圈里。那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只小牛犊的背上,还多长出了两只牛角。寺庙里的喇嘛们殷勤地为自己的大施主解释说,四只角的牛犊说明东岸的福祉就要来临了,吉祥的福气就是这样,当它要来临时,就像节令到了,禾苗始终要破土而出,鲜花终究要开放,连牛都会多长出角来。
  “不管你是不是人的种,你给我们带来了吉祥。”白玛坚赞头人乐呵呵地对贝珠说。因为在羊羔牛犊满地的前一个夜晚,贝珠当着朗萨家族所有人的面,把一捧捧揉得有指头般大小的青稞面团撒向大地,并且祈求道:“如果神灵可以把天上的白云变成羊群,我乞求这地上的青稞团也变成洁白的羔羊。”后来细心的人们发现,凡是贝珠撒过青稞团的地方,都爬满了成群的羊羔。
  三个月后,峡谷里春暖花开,满山的杜鹃花一直开到了天边,也开在新娘的头饰上。那个由一只红狐变成的女人顺利地成为了朗萨家的儿媳妇。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嫁给头人的二儿子——那个把她从山洞里抱下来、从白玛坚赞头人的箭头前救下来的——达波多杰,而是嫁给了朗萨家族未来的接班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这场奇怪的婚配只有到山上的杜鹃花几度花开花落,头人的两个儿子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由狐狸精变成的尤物就是这样,不但可以毁掉一个男人的爱情,还可能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
  而白玛坚赞头人那时却固执地认为家族的命脉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子莫如父,头人的一双儿子是同父异母兄弟,大儿子扎西平措的母亲来自一个破落了的贵族人家,她和白玛坚赞头人生下的儿子正如大部分贵族的后代一样,阴鸷,狡诈,精于算计,按头人自己的话说,扎西平措脑子里的马儿跑得飞快,可就是不肯骑上鞍已备好的战马。他是个想法多于行动的家伙,也难怪他母亲的家族要衰败。而二儿子达波多杰的母亲却是牧场上山歌唱得最美最甜的一个牧羊姑娘,她在一个晚上被带到头人的帐篷里来,在酒与歌声的欢娱中,一个叛逆的情种被播下。他的血脉里既有一个贵族的高贵,也有牧羊姑娘的野性。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完成生命的一次轮回,更重要的是要为澜沧江峡谷里的爱情传奇抒写最精彩动人的篇章。
  朗萨家族婚礼上的喧嚣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一只红狐狸变成的漂亮女子成为了头人家的大儿媳妇,非但没有令这个古老的家族蒙羞,反而让朗萨家族的人自豪。由神灵指定的贵族世家都有超出尘世的神秘色彩和神奇传说。在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许多贵族头人都把自己家族的传说和自然界威猛雄壮的动物联系在一起。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家族据称是牦牛的后代,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则被认为是熊的后裔,还有的家族要么和狼有姻亲关系,要么和豹子是表亲等等。既然藏族人的灵魂寄存在大自然中的某个动物或植物身上,既然在生死轮回中生命忽而为人忽而为动物,人和它们中的一员成为一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朗萨家族的大宅院内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而欢快的山猫的尖叫。树上夜宿的鸟儿们被这从未听见的山猫叫声惊得一飞冲天,有的一直逃到了云层之上,久久不敢回到自己的窝里栖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被骇得掉了下来,在远方的夜空中划了一道白线。从那个时候起,峡谷里的人们才知道,有一种叫声是可以令星星陨落的。
  白玛坚赞头人宅院里的人们更是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头人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妻子洛追,“是那只山猫在叫春吗?”
  “不,” 洛追睡眼惺忪地说:“是你的儿子太勇敢啦。”
  “嘿嘿,扎西这小子,太莽撞啦!”
   洛追羞涩地说:“你当年还不是一样。”
  白玛坚赞又笑了,伸手把洛追搂了过来,然后翻身压了上去。
  头人在洛追身上舒服了,他耳边的尖叫声还在有节奏地从隔壁房间传来,刚才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应随着那节奏,在身体已经臃肿得像一座小山一般的洛追身上跋涉,但是他轻车熟路、如履平地。头人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嘿,家族的血脉接上去了。”他惬意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边和他一样快活的儿子。
  洛追说:“没见过在床上这样叫唤的女人,和她带来的山猫一样。唉,她不会当一个本分的妻子的。”
  白玛坚赞头人自信地说:“你放心,扎西是我最聪明的儿子。天上一只飞过的鸟儿有没有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
  在那边的新房里,一对新人正在进行声音与肉体的搏杀,肉体冲撞得越猛烈,声音叫得就越尖锐。开初强悍的扎西平措以为把自己娇嫩的新娘弄疼了,可是当他放缓了冲撞时,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就像马儿不加鞭子一样奔跑不起来;而他放马扬鞭时,仿佛人和马已经浑然一体,御风而行啦。只是那叫声尖锐得有些令他心烦意乱,精力难于集中。“别叫别叫,别叫啊!一条峡谷里的人都听见啦。”他急促地说。
  可是那叫声却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动听。这声音既坚硬又柔软,既刺激又销魂,既让人心惊肉跳,又令人豪情万丈。而且,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叫一声,栖息在外面树上的那只山猫就跟着应答一声。隔壁房间甚至大宅院里的人们一定分不清哪是贝珠的叫床,哪是那只山猫的叫春。扎西平措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非要坚持把这只山猫带到家里来了。他在冲锋的间歇里感叹道:
  “嘿嘿,干这活儿就跟赛马一样啊!你跑得越快,身边的人呐喊声就越高。”
  “你是一个好骑手吗?”贝珠娇滴滴地问。
  “我从来都跑第一。”扎西平措自豪地说。
  “那是你的马好。”
  “不,是我更聪明。”
  “不见得啊,扎西。有个活佛说,太聪明的人会抓不住马缰绳。”
  “是吗?”扎西平措搓揉着新娘两个丰满的乳房,有些茫然地问:“那么,女人的缰绳在哪个地方呢?”
  贝珠妖娆地笑了,“你自己去找。”
  扎西平措忽然想起了她曾经是只狐狸的身世,“你有尾巴吗?”他说着把手伸到了贝珠丰腴的臀部下。
  贝珠夹紧了双腿,“愚蠢的猎手才会去摸狐狸的尾巴。”她扭动着身子说。
  扎西平措其实跟他弟弟一样,从看上这个女人第一眼开始,就深深地迷上她了。他举世公认的聪明在贝珠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刚才,他想抓住狐狸的尾巴,但是这个狐狸变成的女人妖娆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扭动,他本来清晰的脑子就被搅晕了。而且,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在他身下如此欢乐的女人,不会成为一只斗过猎手的狐狸,她再狡猾,也不可能比他的聪明跑得远。
  实际上跑得更远的是贝珠的叫床声。它不但骇掉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还揉碎了一个人的心,让这颗心从此支离破碎,一生都没有得到安宁。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是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他在对面的房间差点没有一刀把自己捅了,因为那叫声既像一首夜夜都要唱响的情歌,也像刀子一般刺入到他的体内,搅得他柔肠寸断,坐卧不安。他在贝珠和那只山猫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能清晰无误地分别出哪一声是他内心深处的痛,哪一声是寂静的春夜里树上的那只山猫无耻的叫春。如果达波多杰的热血就像干柴,那他嫂子的叫唤则像火镰上打出的火星,沾上一点点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更何况这哪是什么火星,简直就是旱季里遍地燃烧的山火。这个小娘们儿在婚宴上,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彬彬有礼,打茶敬酒,中规中矩。可当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小叔子递上一碗酥油茶时,她明亮妩媚的眼波释放出阵阵妖气,一下就被达波多杰吸进去了。从此那妖气便搅乱了这个家伙的一生,旷世情种达波多杰从此陷入对自己嫂子不能自拔的单相思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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