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猎人走后,阿妈央金和瘸狼曾经有一段最后的对话,那是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话语。也是我们这个星球上,除了古代在汉地一个名叫东郭先生的人外,在人和狼之间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狼说,我们做得再好,你们人始终不相信我们。
  阿妈说,因为你们是狼,人到底还是怕你们的。
  狼说,那你知道我是一条狼,不是你家的狗。
  阿妈说,尽管我老得来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可我还分得清人心和狼心。
  狼说,即便我皈依了佛,即便我学着像一个人那样内心里有了慈悲,你们人还有什么怕的呢?
  阿妈说,噢,可怜的尕布,人害怕的东西多着哩。在大地上跑的,在天上飞的,在水里游动着的,凡是和他们不一样的野兽,他们都害怕着呢。要么怕它们吃了自己,要么怕它们带来魔鬼的灾难。
  狼说,所以人要杀死它们,以证明自己不害怕。
  阿妈说,我也不明白哩,人为什么要通过杀生来证明自己不害怕。
  狼说,其实,我们也是这样的。我们只有杀死对方后,自己才更有勇气。
  阿妈疑惑不解地哀叹道,人和狼怎么想法都一样了啊。然后她又补充说,所以才有那么多好孩子出家修行呢。他们在上师的面前学会慈悲,对一切生灵都不伤害。
  狼说,可惜真正的上师太少了。
  阿妈说,不是太少,是你没有发现。我们人有一句话说,菩萨像牛身上的毛一样多。
  狼说,菩萨再多,贪婪的人更多。就像我们狼一样,贪婪是我们狼和你们人共同的本性。
  阿妈说,噢,尕布,你可别怎么说,你不是就很好吗。
  狼问,老阿妈,你真的认为我是一头好狼吗?
  阿妈说,我把你当我的家犬看。
  狼犹豫了片刻,才说,你犯了一个人不该犯的错误,把一头狼当自己的家犬。
  阿妈问,为什么不可以呢?佛教的上师说,慈悲可以化解仇怨。而你只是一头狼而已啊。
  狼说,是的,我是一头狼。可是我也有孩子。
  阿妈说,是啊,人和狼,都有当母亲的。
  狼说,你到处去乞讨,是为了供养你当喇嘛的儿子。我的孩子也在饿肚子,我该怎么办啊老阿妈?
  阿妈说,我们也给它们找一些吃的去吧。
  狼说,你只有一个儿子,而我有一群孩子。它们都快饿疯了。
  阿妈说,今天讨到的食物里还有一坨肉,先给你的孩子吃吧。
  狼说,这怎么够啊老阿妈。
  阿妈问,你的孩子们有多大的肚子呢?
  狼说,吃一个人的肚子啊,老阿妈。
  瘸狼扑到阿妈央金的身上,轻易地就扳倒了她。在瘸狼的身后,一群伺机攻击的狼一拥而上,杀戮与撕咬顷刻间就在人与狼的平等对话下血腥而残酷地展开。阿妈央金只来得及说一声:“你的孩子们可没有你好……”她的喉咙就被咬破了。她本来还想对瘸狼说,你看看我的儿子,他过去也犯下过杀生的罪孽,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慈悲的喇嘛了。她还想说……
  两天以后,洛桑丹增喇嘛在那个好心的猎人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已成了一把骨头的阿妈。那群狼将她的骨头拖得满山冈都是,洛桑丹增喇嘛的眼泪也洒满了开着无名小花的山坡。他把阿妈央金的骨头装进一个羊皮口袋里,抱着那口袋在山冈上哭了三天三夜。那把骨头在口袋里像没装满壶的水一般晃荡起伏,仿佛是一个人还在辛勤地劳作,还负重走在朝圣的路上,还在城镇和乡村里四处乞讨,以及还在家乡的火塘边忙忙碌碌。一个终身操劳的母亲,即便变成了一把骨头,她也一刻都闲不下来。
  洛桑丹增喇嘛抱着这捧躁动不安的骨头伤心欲绝。他相信自己悲痛的泪水,可以让那些被狼啃得精光的骨头重新长出肉来,还可以将一根根扯散了的骨头连接起来,更可以让苦命的阿妈神奇般地站立起来。看哪,她站在喇嘛闭关修行的山洞外等待,她站在拉萨的大街一角乞讨,她站在朝圣的路上歇息,她站在家乡的土掌房前守望,她还站在屋里的火塘边忙碌,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让阿妈年轻慈祥,美丽无比。阿妈曾经是村庄里美人中的美人,山上的杜鹃花只能在她打柴放羊走过之后,才会羞涩地开放;天上飞翔的雄鹰,看见她会忘记扇动翅膀,滑翔着越飞越低,直到一头栽进澜沧江里。阿妈啊阿妈,澜沧江一样丰满的阿妈,卡瓦格博雪山一样圣洁的阿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呢?
  儿子的骨头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中一天天长大变粗,母亲的骨头却在儿子的眼泪中万劫不复啦。
  第三天下午,仁钦上师拄着一根木棍充当的拐杖,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山道上,喇嘛那时还在低声啜泣。仁钦上师面无表情地走到洛桑丹增喇嘛跟前,木然地问:
  “谁死了?”
  “我美丽的母亲。”喇嘛悲伤万分地说。
  “谁的母亲不美丽呢?”
  喇嘛号啕大哭,“可是我慈祥的母亲啊,她死啦!”
  “谁不死呢?”上师依旧冷漠。
  “是阿妈陪伴我走完的朝圣路!没有她老人家一生的操劳,哪有我的今天?”
  “你干吗不想想你的明天呢?”
  洛桑丹增喇嘛啜泣道:“尊敬的上师,不是我要悲伤,而是悲伤像江水一般淹没了我。狼群拖走的不是别的什么,是我的母亲……”
  “嗬,好的去处啊。法子,你的母亲现在在森林里,在山冈上,在悬崖边,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她已经去到了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洛桑丹增喇嘛抱紧了怀里的口袋,两眼的火光已经要把一座山岗点燃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上师要说的话吗?难道上师的悲悯之心,就不能施舍给一个苦命的母亲吗?”
  “法子,我最近在教授你什么样的佛法呢?”上师反问道。
  “六味一平等法。”洛桑丹增喇嘛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说。“可就是为了在山洞里修炼这个法,我的阿妈才被狼拖走了。”
  “是哪六味啊?告诉我,法子。”上师用拐杖敲着喇嘛的头说。
  “苦、乐、生、死、怨、亲六味,观修它们都是平等的,是不存在和空的。我们要像看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看待这人生六味。这是你的教法,上师。”
  “那么,面对生和死,你做到真正平等地对待吗?不知死,安知生;不懂平等,安悟空性;不悟空性,又怎能修得即身成佛的正果?”上师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严厉起来。
  喇嘛内心里的悲伤就像漏斗里的水,倏然漏光了,内心一片大空,眼前透彻如水。悲伤、亲情、爱憎的重担是最不容易卸下来的,谁能把它们从心头真正地放下,谁就好比放弃一袋金币。
  洛桑丹增喇嘛把怀里的口袋放到地上,平静地把一把土撒了上去,然后又一把,再一把。
  “你要干什么?”上师问。
  “我要把母亲的骨头葬在这里。我怕对母亲的爱,影响我在山洞里的观修。”喇嘛说。
  上师喝道:“不,你错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烤肉,递到喇嘛的鼻子前,“闻到这肉的香味了吗?”
  洛桑丹增喇嘛当然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引得他的胃一阵阵痉挛。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滴米未沾了。
  “感到饿吗?”上师问。
  “是的,上师,我很饿。”
  “香味能解你的饿吗?”
  “不能,上师。它只能让我更饿。”
  “这就对了,法子。吃才能解饿。学法也是如此,光背经书、光听和讲,都只是像这肉的香味。要证悟空性,修心是第一步,实修是第二步啊。实修才是密宗大法的根本。带上这苦难而美丽的尸骨,跟我走。”
  “上师,我们要去哪里?”
  “回到你的山洞。白天闭关静坐,晚上把你母亲的骨头当枕头吧,苦难是学法的人最大的加持,亲人的尸骨是最好的修持对象。哪天能安然入睡了,哪天再出来。”
  忘记悲痛就像忘记爱一样,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闭关三个月后,洛桑丹增喇嘛再次自己推开了堵在山洞口的石块,神色安详地走出来了。阿妈央金的骨头也已经安宁下来,再不会在羊皮口袋里动来动去,忙忙碌碌。现在喇嘛把那口袋系在自己的腰上,就像系了一小口袋糌粑面。这捧骨头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洛桑丹增喇嘛的身体,就像其他人的身上都有护身符一样,母亲的尸骨成了洛桑丹增喇嘛最贴身的修持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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