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这只羊在一个早晨像一个虔诚的藏族人那样围着寺庙后的一座玛尼石堆转,贡巴活佛在自己的静室里听到了它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活佛赶忙来到了玛尼石堆前,活佛和羊之间进行了一场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对话。
羊说,峡谷里要打仗了。
活佛说,一个活佛也不能平息战火了吗?
羊说,前一段孽缘要了结,新一段因缘将生起。
活佛问,非要流血杀生才可生起峡谷的善缘吗?
羊说,众生要看到自己的罪孽,法轮才会初转。佛陀也是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涅槃成佛。伤害越深,人们的罪孽越重,开悟也才来得更快。
活佛说,我明白了,教派的纷争,只是为了让信仰的捍卫者都看到自己的缺陷。
贡巴活佛其实在峡谷里越来越浓烈的战争气氛中,早就听到了魔鬼的狞笑,那笑声在乌鸦的翅膀后,在山崖的背阴处,在古树森森的密林中,在越压越低的乌云里。这是神界通过一些不寻常的征兆,显示给那些具有通灵法力的智者,比如一天傍晚贡巴活佛就看见一群乌鸦以规整的六角形在峡谷里往返飞行,那是灾星飞舞的形状;他还在一个早晨看见一股黑色的雾气从山崖深处升起来,魔鬼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而天上厚重的云层中时常传来魔鬼们匆忙赶来的脚步声,连天都快被他们踩塌了。
晚上,贡巴活佛把都吉叫到自己的禅室来,向他通报了峡谷里可能要打仗的消息。都吉说,实际上他也知道峡谷里这一阵气氛不对,赶马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面跑,周围空气有一丁点火药味,都能嗅得出来。更不用说这段时间里峡谷里到处弥漫的杀气连花儿吓得都不敢开放了。都吉的大儿子阿拉西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他问贡巴活佛:“是我们得罪了那边的人吗?”
“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是佛法的魔鬼找上门来了。”
“活佛,你是说,他们要来抢占我们的土地和牛羊?”都吉诧异地问。
“还不仅仅如此。”贡巴活佛悲声道:“他们连我们僧侣头上帽子的颜色都要改变啊。”
“难道我们供奉的不是同一个佛祖吗?”阿拉西问。
“当然是同一个佛祖。只是我们追求成佛的道路不一样而已。”
“我们赶马人说,条条大路通拉萨。路险路平,路远路近,谁走哪条路,是脚的自由。反正都是去圣城啊。”
“唉,都吉,”贡巴活佛深深地叹了口气,“自从有了不同的教派,僧侣们即便没有违背佛祖的旨义,也把佛祖的话曲解了。在每一尊佛菩萨的面前,总有人想用最大的声音,以佛的名义说话。我修行六十多年,如今对自己是越来越感到羞愧了。”贡巴活佛眼睛里忽然淌下了两行老泪。
佛流泪了,人间就苦了,大地也会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苦难。都吉和阿拉西跪伏在活佛面前,像一个婴孩般失声痛哭。“活佛,我们只有指望你的法力和慈悲了。”
贡巴活佛念了一段经文,平息了禅室里的悲伤。“对于你们俗界,是人的贪婪让他们举起杀生的马刀;而对僧界的上师们来讲,神的名义被他们滥用了。牛羊赶到哪一块草甸上吃草,是牧人的事;但是牛羊赶到了人家的庄稼地里,就是人心的不是了。”
都吉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我看哪,他们中的有些人虽然穿着僧装,在佛祖的面前,心里念诵的却是魔鬼的咒语。”
贡巴活佛说:“就让对岸受魔鬼驱赶的马蹄,先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再去踏破我们寺庙的大门吧。我会为他们的恶行祈祷。”
在都吉看来,寺庙就是他的灵魂寄居地。每趟外出赶马,他都要带马脚子们来寺庙烧香乞求各路神灵的护佑;而每次远行归来,他也必定先到寺庙还愿后再回家。如果没有了寺庙以及喇嘛上师们法力的护佑,他不知道将如何对抗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作为一个普通的信仰者,他并不在意哪个教派的教理好,谁能给他的心灵带来安慰与护佑,他就向谁烧香磕头。澜沧江西岸的藏族人,信奉宁玛派的红教教义已经好几代了,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信仰会给生命带来威胁和灾难。
都吉说:“要是仁钦上师还在就好了,他的法力或许可以守护我们的村庄和寺庙。”
“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贡巴活佛明亮的眼睛穿越了深沉的黑暗和广袤的大地,在一片混沌迷蒙中寻找仁钦上师的踪影。这个云丹寺的神巫在与对岸迦曲寺的穹波喇嘛斗法失败以后,羞愧地离开了峡谷,他曾经说,要去圣城拉萨学得无上甚深的密法,再回来护持红教的教义和信众。贡巴活佛曾经有一次在云层之上看见过他的身影,他在寺庙的上空盘旋一圈后就飞走了。活佛并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因为对没有开佛眼的人来说,是看不到他的。
都吉父子在回村庄的路上,峡谷里的黑暗窒息得让人说不出话来,阿拉西手上的火把似乎不是点在黑夜里,而是燃烧在水中。因为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可是这根浸满松树油脂的火把却越燃越弱,直至完全被厚重的黑暗浇灭。都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受到了死神紧逼过来的身影,他对阿拉西说:
“这次我们的对手,可不是几个毛脚土匪。”
“阿爸,他们总不至于连马也不让我们赶吧?”
都吉忧心忡忡地说:“谁知道他们要闹到哪一步。连活佛都流泪了,对岸那些贪婪的家伙,难道不害怕大地开裂吗。”
白玛坚赞头人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大地是否会开裂。他管辖着澜沧江东岸二百多户黑头藏民,还有几十个奴隶和家丁。依照从前的规矩,佃户们充当土司或头人的“门户兵”征战,杀敌一人,将获羊十只,杀敌五人以上,获牛一头,或骡马一匹。是奴隶身份的,如果立了大功,还可转为自由民,是佃户的,战斗结束后论功行赏,要是他运气好,他就可能得到土地的赏赐。峡谷里有几十年没有打过仗啦,男人们心里痒痒的,渴望跃马横枪、建功立业的好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峡谷里有一句话说,男人与其躺在病床上老死,不如出门打仗,活得像个真正的男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在征集门户兵时有句蛊惑人心的话,让每一个前来参战的康巴人至死都念念不忘:你们冲进对岸那家富人的宅院,抢到的第一筐银子就是你的,站立的第一块土地也是你的,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属于你。
朗萨家族的大宅院里一片忙碌,人人都在为即将打响的战争而兴奋。只有一个人无动于衷,成天懒洋洋地爬在碉楼三层的栏杆上,像看戏一般地望着在宅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这个家伙就是号称自己病了的达波多杰,似乎大家并不是为了他的新领地而战,也不是为了他战事之后的婚礼开枪庆贺。他对野贡土司派来的二百多号雄赳赳的马队毫不兴奋,也对征召来的上百名“门户兵”在旷野里搭起的帐篷、升起的炊烟不理不睬;他还没有看到迦曲寺的穹波喇嘛请来帮忙的六个战神、三个神巫,以及在天空中随着几团乌云飘来飘去的几百个阴兵。他们是上百年来在峡谷里的家族械斗、土匪抢劫、民族纷争中战死的冤魂,地上的人要打仗的时候,常常通过那些法力深厚的喇嘛上师,将他们从冥府请来助战。他更没有听到康巴骑手们的战马嘶鸣、磨刀霍霍,还有吟唱英雄格萨尔的颂歌——每个出征的康巴人,总把即将要来到的战斗当成男人的节日,他们总是以歌和酒来欢庆这个节日的到来。
和以往不一样,达波多杰并没有感受到一丁点节日的气氛。他的眼睛一直在追逐贝珠的身影。这个身影在他眼前一会儿是珠光宝气,服饰亮丽,妖娆丰满,笑声清脆,一路妖气迷人的贝珠;一会儿是一头扭动着肥美的屁股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红狐狸。
有时候,他不得不猜想,澜沧江东岸人们的所有忙碌狂躁,都是这只红狐狸引诱出来的。它(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骚动,男人们渴望搏杀,女人们内心惴惴不安。那只随她一起来到家族里的山猫,也和她一样形迹可疑。只有雪山上的神灵才知道,它从悬崖上的古松上叼下来的那块黄色绸缎,是不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甚至怀疑,这只狡猾的红狐狸不是在为他和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张罗一场战争或者说婚事,而是在为它(她)自己的未来挑起峡谷两岸的人们互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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